续西游记 明末 无名氏
续西游记 [目录] 作者:明末无名氏
《续西游记》是《西游记》的一部续书,其内容是写唐僧师徒第一次取经见如来佛后,在漫长的返回东土道路中发生的故事。主人公仍为唐僧与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原书所叙妖魔大多以要吃唐僧肉为目的,给唐僧造成八十一难。本书之妖魔则是要抢夺经卷,因为经卷能消灾去病,增福延寿。唐僧师徒东回时,如来佛因悟空等来时降妖灭怪,杀伤生灵,违背佛规,提出回东途中应以诚心化魔,经棒不可同行,强行收缴他们的武器。孙悟空很不满意,一气之下说出八十八种机心,于是,便在归途中遇上了八十八种魔难。因孙悟空等没有兵器了,无法战胜妖魔,如来佛又另派优婆塞灵虚子和比丘僧沿途护送,并赐他们二人菩提珠八十八颗,和木鱼梆子一个,让其在途中净心驱魅。小说情节曲折,魔难丛生,引人入胜。本书原流传甚少,又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值得一读。
序
第 一 回 灵虚子投师学法 到彼僧接引归真
第 二 回 如来试法优婆塞 徒众夸能说姓名
第 三 回 唐三藏礼佛求经 孙行者机心生怪
第 四 回 授比丘菩提正念 赐优婆梆子驱邪
第 五 回 动吟咏圣僧兆怪 和诗句蠹孽兴妖
第 六 回 蠹妖设计变蚕桑 蛙怪排兵拦柜担
第 七 回 行者一盗金箍棒 龙马双衔经出池
第 八 回 行者焚芸驱众蠹 悟能骗麝惹妖麋
第 九 回 论志诚灵通感应 由旁道失散真经
第 十 回 两僧人抵回经担 众老妖庆贺灵芝
第十一回 斋心庙八戒被缚 幽谷洞行者寻经
第十二回 菩提珠子诳群妖 水火精灵喷气焰
第十三回 老叟说妖生计较 龙马喷水解炎蒸
第十四回 妖精行者打猴拳 道士全真愚怪物
第十五回 因缘理指明八戒 木鱼声击散妖邪
第十六回 真经宝柜现金光 镇海寺僧遭毒虿
第十七回 盗真经机内生机 迷众僧怪中遇怪
第十八回 喷真火逼走四妖 示蒲鞭法惩八戒
第十九回 比丘僧指引经柜 唐三藏行遇樵歌
第二十回 魔王送唐僧过岭 沙僧帮战斗忘经
第二十一回 狐妖计识真三昧 三藏慈悲诵五龙
第二十二回 虎威狮吼寄家书 风管鸾箫排队伍
第二十三回 陆地仙拂尘解斗 唐长老奉旨封经
第二十四回 八戒再哭九齿钯 行者两盗金箍棒
第二十五回 当战场行者骂妖 入眼过唐僧被难
第二十六回 唐长老不入邪踪 猪八戒忽惊梦话
第二十七回 意正毫毛归本体 心清慧眼识妖魔
第二十八回 假风癫推倒庙碑 审来历欺瞒巡岭
第二十九回 七情六欲作强梁 三藏一诚传弟子
第三十 回 悟空大战蟒妖岭 长老高奔石室堂
第三十一回 假圈套诈请唐僧 现神灵吓逃盗伙
第三十二回 化强人课诵心经 诱夜叉喊惊魔怪
第三十三回 阴沉魔误吞行者 猪八戒辜负腾云
第三十四回 比丘直说语沙僧 三藏闻言怨弟子
第三十五回 日月宝光开黯黮 庄严相貌动真诚
第三十六回 义士忠臣羞佞贼 孤魂野鬼辱权姬
第三十七回 饿鬼林拳打细腰 水晶宫哀求神棒
第三十八回 行者三盗金箍棒 唐僧一意志诚心
第三十九回 木鱼声响散妖魔 猛虎啸风惊长老
第四十 回 灵虚道者伴唐僧 啸风魔王仇八戒
第四十一回 狐妖设计假心猿 行者全经愚脚汉
第四十二回 正念头八戒知妖 说地狱比丘服怪
第四十三回 隐身形行者打妖 悟根因八成受捆
第四十四回 弄虚脾狐怪迷僧 说功果魔王归命
第四十五回 禁荤腥警戒神马发 商借狐妖复转毫毛
第四十六回 蒸僧林六耳报仇 强荤店二客设计
第四十七回 唐三藏混俗化光 孙行者机心变怪
第四十八回 烈风刮散炎蒸气 法力摇开大树根
第四十九回 清净地玄奘尊经 臭秽林心猿遇怪
第五十 回 神龙猛虎灭狐妖 八戒沙僧争服力
第五十一回 指心猿复还知识 遭魔怪暂蔽圆明
第五十二回 胡僧举灭怪真仙 如来授骗迷妙法
第五十三回 智度尊经破迷识 圣僧头顶现元神
第五十四回 妖魔喷火空焚叶 行者愚尼变法身
第五十五回 唐长老夜走八林 比丘僧术全三藏
第五十六回 陈员外女子逢妖 唐三藏静功生扰
第五十七回 八戒假变陈宝珍 真经光射乌龟怪
第五十八回 道姑指路说古怪 师徒设计变尼僧
第五十九回 行者智过百子河 水贼代送西来路
第 六十 回 山贼回心消孽障 比丘动念失菩提
第六十一回 假宝珍利诱贼心 喷黑雾抢开经担
第六十二回 行者入水取菩提 老鼋将珠换宝镜
第六十三回 变鳌鱼梆子通灵 降妖魔经僧现异
第六十四回 误把五行认妖孽 且随三藏拜真经
第六十五回 五气调元多怪消 一村有幸诸灾散
第六十六回 孝女割蜜遇蜂妖 公子惜花遭怪魅
第六十七回 老善人动嗔生懈 小和尚供食求经
第六十八回 真经只字本来无 片语仁言妖孽解
第六十九回 悟空三诱看经鹊 比丘四众下灵山
第七十 回 长老推测施妙算 行者开封识怪情
第七十一回 比丘众共试禅心 灵虚子助登彼岸
第七十二回 唐三藏登山玩景 猪八戒得意赏心
第七十三回 贪利老僧遭怪压 含灵负重向经皈
第七十四回 玉龙马显灵抓怪 老住持妄想留经
第七十五回 优婆塞纠正路头 村众人误疑客货词曰:
第七十六回 惊住持真容说话 附老妇王甲回心
第七十七回 诵经功德病灾除 设计妖魔空用毒
第七十八回 孙大圣古洞留名 福缘君深山遇祖
第七十九回 玉龙马长溪饮水 猪八戒石洞夸名
第八十 回 比丘假魂诉毒害 行者设计诱山童
第八十一回 传筋斗直指明心 设机心何劳利斧
第八十二回 假神将吓走妖魔 揭山石放逃猩怪
第八十三回 八戒误被邪淫乱 行者反将孽怪迷
第八十四回 拔毫毛抵换板斧 仗慧剑斩灭妖魔
第八十五回 灵虚子辨香烟气 孙行者抠怪眼睛
第八十六回 六鲲妖怪说神通 独木桥梁沉长老
第八十七回 妖魔齐力战心猿 机变无能遭怪缚
第八十八回 灵虚子力斗群魔 四神王威收众怪
第八十九回 修善功狮毛变假 试对答长老知真
第九十 回 唐三藏沐浴朝王 司端甫含嗔问道
第九十一回 说经义解忿救徒 拔毫毛变袄愚怪
第九十二回 神王举火燎狮毛 猎户疑僧藏兔子
第九十三回 假变无常惊猎户 借居兰若诱尼俗
第九十四回 显法力八戒降假妖 变尼僧悟空明正道
第九十五回 拜礼真经驱病患 积成阳气散阴邪
第九十六回 动喜心妄入欢境 贪钱钞暗意邪谋
第九十七回 鼯精计算偷禅杖 行者神通变白烟
第九十八回 算妖魔将计就计 变葫芦吓怪惊妖
第九十九回 灭机心复还平等 借宝象乘载真经
第一百 回 愿皇图万年永固 祝帝道亿载遐昌
续西游记 1 作者:明末无名氏
序
《西游》,佛记也;亦魔记也。魔可云佛,佛亦可云魔,是何以故?盖佛以慧显,魔以智降,此魔而可以入佛者也。然则虽举诸佛菩萨三十二相之身百千万亿之化而魔之,亦奚不可!夫魔之眯佛,亦云是也。乃展转相因,惟由静而有动放心者生也。既能生伟,又能生魔,故空诸一切,以归于无。无者,不动之谛也。若本无可动,何名不动?则甚深微眇之中,包摄具足。种种智相,天人妓乐,华鬘宝首,琉璃金碧,师子神王,游戏神通,断可识矣。中土不悟,实生机心。夫机何昉乎?《南华》有云:“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机也者,抉造化之藏,夺五行之秀,持之极微,发之极险。放曰:“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翻覆。”又曰:“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言贵慎用也。夫机者,魔与佛之关捩也。封之则冥,拨之即动。倏而变幻,倏而智巧,倏而意中造意,心内生心。抢抢扰扰,驱神役智。聪明作祟,械牿为缘。烧空凿窍,举体皆魔。而湛寂真空之理,不可问矣。去佛眇末,卒以寻丈,颠倒诞妄,了无尽期。机心存于中,则大道畔于外,必至之理也。
前《记》谬悠谲诳,滑稽之雄。大概以心降魔,设七十二种变化,以究心之用。上穷碧落,下极阴幽,三界贤圣,搜罗几荆杂取丹铅婴姹之说,以求合乎金丹之旨。世多爱而传之,作者犹以荒唐毁亵为忧。兼之机变太熟,扰攘日生,理舛虚无,道乖平等。继撰是编,一归铲削。俾去来各有根因,真幻等诸正觉。起魔摄魔,近在方寸。不烦剿打扑灭,不用彼法劳叨。即经即心,即心即佛。有觉声闻,国实功行。助登彼岸,还返灵虚。化不净根,解之涂缚。作者苦心,略见於此。我愿观者,同具人天慧业,得是书而绎之,当作不动地想,毋徒口骈拇赘疣而胡卢弁髦之也。
真复居主题
第一回 灵虚子投师学法 到彼僧接引归真
诗曰:
圆轮如轮岁月流,个中名利等浮沤。
谩劳计较分吴越,且任称呼作马牛。
世事看来从理顺,人谋怎似听天体。
要知驻世长生诀,一卷《西游》续案头。
《西游》续记作何因?为指人身一点真。
顺去人生天地理,逆来合去佛仙身。
机心灭处诸魔伏,灵觉开时道力深。
试看悟空孙行者,降妖变化又更新。
入记:
话说西方有佛,号曰如来。历尽苦行以修成,具大慈悲而方便,凡有血气之属,俱在普照之中。正是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自开辟以至成周,由秦汉明到唐代,说不尽的感应,夸不了的灵通。一日,在灵山雷音宝刹大雄宝殿,登九品莲台宝座,说无上甚深妙法。围绕着诸位佛菩萨,阿罗等众,得闻谛听,各生欢喜,如来说法毕,但见天花缤纷,异香缭绕,充满无极无量世界,如来以智慧力放大毫光,普照三干大干阎浮众生。自从元始以来,至于今口。造仲种愆尤,受种种果报。正是佛面辉如满月,佛心无处不慈,乃以哀悯之心,向众佛菩萨说:“吾鉴观万天,周通三界。哀见众主迷失本来,虽有善信,行无孽冤。吾不忍为恶的沉沦苦海,堕落恶趣,故著有三藏真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幽。此真经三藏,不但利益人天,亦且超身鬼道。乃是修真之径路,成道之玄诠,登善士天堂,脱亡魂于地狱。向见四大部洲,惟南赡部洲人民繁众,善恶混淆。虽有圣贤治世,政教宣明,无奈昏愚不良,纵欲无忌。故此真经,可以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吾欲送到东土,恐人怀不信,毁谤真文,前已托观自在菩萨变化取经僧众到来。看此僧往昔劫中,名唤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大教,故贬真灵,托生人道。今幸他不昧昔因,仍归正觉,转投南国,披剃出家,名唤玄奘。这僧既生来有此,功行无差,不惮万水千山,历尽三途八难。门下跟随几个徒弟,也都上应天星,下全道力。此经有缘,当与取去。到得东土,永为劝善之珍,可作修真之宝。但虑此僧来,遭八十一难之艰辛,受百千万之魔孽,虽有孙悟空之灵通,猪八戒之力量,若非菩萨护持,神圣保助,终难除妖灭怪,使唐僧到此。又只一件,吾虑此经之取而去,复有不净处根因:魔孽阻挠道路,他师徒力量轻微,志愿如何得遂?”
时有寻萨圣众,齐声答道:“我等已知此僧来时凡体,磨练成真,仗一笃之心信,自得保全而去。倘因不净根因,还望如来始终成就。但不知不净根因,作何究竟,成何冤孽?”如来道:“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但看此僧众,来何意,发何心耳。”如来说毕,乃命阿难、迦叶把宝经阁三藏真经查检备下,专候取经僧到来。阿难领下如来旨意,往宝经阁去,不提。
且说灵山佛会,有一等在家修行道者,释门称为优婆塞;披剃了出家称为比丘僧。这天竺国境内,有一优婆塞道者,法号灵虚子。这道者三劫生来,原是一个久修禅和子,只因误入了猎户门中,沾惹了些腥秽不洁;再投,投入一个道真院,习学了旁门岔道;三劫转在这灵山脚下,为善男子。他这点正念未了,仍归释门。焚香课诵,斋僧布施,每每也有披剃为僧之心。只是夙因未净,犹然好务变幻外术。一日,偶坐于村坊热闹市上,见一卖术法之人,能开顷刻莲,善舞飞来鸟,变巨人三头六臂,化美女百媚干娇。但凭市人观看,出的金钱要变何物,任意取乐。这灵虚子见了,不胜喜悦,乃出金钱问术者道:“汝能变苍龙么?”术者受了金钱,把身一纵在半空,只见顷刻五云腾涌,一条苍龙在云端里。但见:
彩色云飞汉,苍龙现碧空。
口喷甘露雨,五爪驾霓虹。
术人变了苍龙,在空中盘旋一会,仍复旧下来。众市人观看,个个称奇喝采。灵虚子忙又出金钱向术人问道:“汝能变猛虎么?”术者受了金钱,把身一抖,顷刻变了一只猛虎在市上咆哮。众市人见了惊骇起来。灵虚子道:“众莫惊骇。料只化的,决不伤人。”但见这虎:
白额斑烂体,长须赤焰睛。
一声大啸处,山岳尽皆倾。
众市人有大胆的,立住脚跟说:“变的奇妙!”有畏怕的,远走躲避,声色慌张。顷刻复旧。灵虚又出钱要变别祥,只见市人中有争的,说:“灵虚子,只凭你多钱,任意夺趣,我等也有金钱,须凭我检一件变化看耍!”灵虚子见众人争夺,乃答道:“但凭列位取乐,小子怎敌占越?就是列位出了金钱变件奇观,小子也沾胜遇,有何不可?”众中有一入,出了金钱道:“术者,你变猛虎吓入,苍龙眩目,不如变个娇娆女子,能歌善舞:我等观看耍乐也好。”术人接了金钱,摇身一变。只见场中顷刻一个女子,手抱着琵琶,妖妖娆娆,口里唱着歌儿,手里弹着弦索。众入齐声喝采。但见那女子:
蛾眉分翠黛,檀口启朱唇。
玉指挥丝索,金莲踏地尘。
袅娜当场里,香风更逼人。
巫山夸丽质,洛水得全真。
灵虚子见了,乃闭了目,背转项,自言自语道:“世人爱色,出金钱变此美貌佳人。休看他眼不转睛,面不别向,甜蜜蜜的看着不舍。我一个在家出家的道者,目不邪视,如何观他?”市人见灵虚子转面闭目,有的说:,吃斋念佛的道者,该是如此。”有的笑遏:“假惺惺,故装呆。外面如此,心里不知何样?”只见女子唱了一歌,弃了琵琶,又舞了一回。仍复旧是术人,立在场中。
天色傍晚,术人收拾起身,市人各散。灵虚子乃上前叫了声:“师父,如不弃,造次请到寒舍一饭。有一言请教。”那术人见灵虚子容貌庄重,言语温恭,欣然就随着前来。到得家门,延入厅堂。这灵虚子一面呼茶,叫家下准备素斋;一面纳头便拜道:“师父,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方才这变化,奇妙神术,却是何师传授,那处得来?”术人听了答这:“小子南方人氏,姓万,双名化因。只为遨游湖海,访道求师,得遇异人指授了这幻化法术,换得金钱,小子除了日食费用,余者便济贫拔苦,修桥补路,积些阴功,以求出世。我师曾也说西方有圣人传教。故此一路信步前来,请问善人大姓何名?”灵虚子答道:“小子唤作灵虚子,一向投入释门,焚香课诵;只是未曾被剃。今见师父这法术奇妙,也是个从无入有,修真合道神通本事,若肯传授小子,愿罄家资,投拜门下做一个徒弟。倘能小仿师父十分之一变化法术,终身不忘。”万化因听了,答道:“小子法术虽微,却也合道。老善人要学,也非轻易可传。必须炼实还虚,由虚入无;从无示有,总归一因。人有而有,六能学得,”灵虚子听了,只是磕头。愿留师父在家指教。乃净扫一同楼阁,延师安下,捧出黄金白璧,作为贽礼。当下万化因住在灵虚子家,朝夕讲习法术。时光迅速,不觉三年。灵虚子心地聪慧,志向精专。变化之术,却好十得其九。一日,万化因见灵虚子学术已成,乃辞要他往,尖虚子苦留不住,只得备了谢金,远送百里之遥。
到了一座荒亭无人处。灵虚子把手一指,只见那空僻亭子内,摆着一席蔬酌。万化因见了笑道:“徒弟,你今日在班门弄斧也。虽然,也是你敬我好意,当须尽你饮饯之诚。”灵虚子乃跪奉一杯素酒,万化因饮毕,也回敬一杯。把袖一拂,只见亭子旁一盘金银,都是灵虚子平日送师的礼仪,原封未动,万化因笑对灵虚子道:“此盘内皆是徒弟馈送原仪。我这法术,既传授得人,资养已久,安可费你家计,使我一去济贫。一向不却你伯者,欲你尽敬也。道法非值这微金;受你金,即是卖法也。你当收去。”灵虚子方才开口劝收,那万化因如飞不顾而去。
灵虚子只得把金银理回,到家终朝只是演习法术;灵山佛会,绝迹不去。优婆塞众中,却少了灵虚子赴会,谷相议论,有说他懒隋道心,久失讲所的;有说他废了前修,堕入罪孽的,却有一个比丘僧说道:“小僧闻知灵虚子闭户三载,拜投了一个傍门幻术之人,演习邪法。可怜他走错了路头,怎能够皈依正果?”众优婆塞听了,便齐声道:“我等亦闻,知未实;若果有此,怎得一位比丘发慈悲心,度脱他们归此会。”只见比丘僧中,一个僧人法号到彼,出班说道:“待小僧禀白如来,往彼劝力,”众优婆塞道:“喜出正道,何劳白佛?但愿我比丘速往开导,不可迟延。”到被僧听了,即起身径来到灵虚子家门首。家僮见了,随传入灵虚子知道。灵虚子即弄个神通,变了一个老仆人。走出门来,看见到彼僧:
削发除烦恼,艾须远俗尘,
缁衣偏袒着,佛会有缘人。
老仆见了,便开口说道,“长老师父,我主人久出外游,今不在舍,不敢妄留,乞临异日。”到彼僧早已知是灵虚子假变,乃笑道:“本是灵虚面目,因何变作苍头?形容虽异未更喉。话语依然如旧。”灵虚子见僧人说破他,乃退入门后,变了一个童儿,出门来道:“老师父,寻准?我主人出外望友,不在家中。”比丘僧见了,大笑道:“行见苍头老汉,忽然貌换童颜:若非葆合此丹田,怎每改颜换面?”灵虚子见两次被僧人说破.忙答应道:“我主人出外,只恐我主母行其去向。老师父你略立一时,待我童儿问来。”乃走入门内,忙变了一个优婆夷老妇,走在中门帘内说道:“老师父想是灵山会上来的。我优婆塞道者外游三载有余,今虽归来,早晨又往村前望客。且请厅堂坐下,少候一会,以待其归。”到彼僧听了,笑道:“本来灵虚面目,这回变女形容。黄婆配合想曾同,休把我僧捉弄。”
灵虚于见瞒哄不得僧人,乃大笑出来,一手扯着僧衣道:“师兄好智光破幻!弟子失迎有罪。且请堂中坐下,再叙久阔。”到彼僧随入厅堂,两相叙礼。茶罢,到彼僧便问道:“师兄久不赴会,何也?”灵虚子答道:“因远游在外,久失瞻仰佛会,罪过万干。”到彼僧笑道:“僧见师兄道法奇妙,果是耳闻不虚,目睹是实。想师兄智慧明尽,正当朝夕参悟禅机,了明正觉。如何路入旁岐,堕落邪幻?你道变化多般,只好愚惑凡俗;怎能瞒昧的察往知来,慧光朗彻之人?”灵虚子笑道:“师兄,据你所言,方才小弟真是假变苍头、童儿,你如何识破?”到彼僧道:“师兄,你向来也在禅门,岂不知道理有个真实不虚。若人了悟得作用出来,天地也不知,鬼神也莫测。若师兄的变化,不过是因人心而设诈为幻。你能自知,人得而知;你能自愚,人不得而愚。小僧从真处寻真,师兄自从假处露假矣。依小僧之言,师兄净洗往日之假,亟归此曰之真,放着正路不由,却走邪魔外道?”灵虚子答道:“师兄未来,小道只说这变化奇妙,瞒尽世人。谁知师兄一来看破,我自觉此说不能迷惑至人。习之无益,今情愿弃假归真,仍赴灵山胜会,忏悔前愆,消除罪孽。”到被僧答道:“忏悔莫越自修,消除当须警省。师兄可静守在家,洗涤了凡念,俟我如来龙华会毕,归来开讲上乘,那时再续白会可也。”灵虚子唯唯听命。到彼僧辞别出门。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灵虚即心猿之别名也。万化因与须菩提作用,是一是二。彼从修入,此从法入。自正 等觉视之,均一有漏之果。真实不虚作用,天地莫知,鬼神不测。何以故?道者阴阳,知所从出也。故千变万化,皆在其中。
第二回 如来试法优婆塞 徒众夸能说姓名
话表如来,只从吩咐阿难察检真经,候取经僧人。因赴龙华会归来,只见诸大比丘接着。如来便问道:“取经僧师徒将到,真经检阅完否?”阿难合掌答道:“真经已查则备下,但我本师曾说恐取经僧众,有不净根因,经文难到东土。若有此等不净根因,却如何区处?”如来说:“取经固是功果,保经亦是功果。吾意汝众比丘僧中,谁发一方便心,保护真经前去?”众比丘答道:“保护真经,须得请佛菩萨神力,方能驱邪缚魅。我等比丘僧尼,那有力量?”如来道:“诸佛菩萨,俱备有经在所取中。若捐神力刹那之间,腾云驾雾,自可到东土:原是送去,非令增众来取之意也。这事还须汝等增中,谁有智慧、有道法,暗自保护真经,到得东土,正就功德。”
只见比丘增到彼,越班而出,向如来前稽首道:“弟子愿保护真经前去.”如来见了说道:“汝在大比丘中吾已知汝具大智慧,但不知汝道法何如,可以驯服魔精?”到彼僧答道:“弟子无甚道法,愿举一人,乃优婆塞中灵虚子道者。此人三载未临佛会,投师习学幻法。得授变化多般,尽有几宗奇妙。只是邪幻不正,不知可抵御的妖魔,保护的经典?”如来听说道:“人身俱是幻身,法术本无邪正。若用之正,则邪亦是正;若用之邪,则正亦是邪。彼妖魔阻道,虽有神通,邪也;吾经到处,若能护持,正也。既有此人,当听其来,若有真心,吾当以正道使之,料可成就取经送经功果。”比丘僧听了,稽首称讲。如来即命于优婆塞中,宣灵虚子近前道:“比丘僧到彼荐你保护取经人等,送上东土、汝愿去否?”灵虚向如来俯囱作礼道:“弟子愿建一保护真经功果。”如来道:“汝向来三载不赴佛会,习学了些不正幻法。吾门不但不观,亦且不言。今汝既欲保护经文,只恐一路邪魔阻道,有碍宝卷,不得不借汝法术抵御。但吾门论道不论术,今且以道试汝,汝能变化,亦能变大乎?”灵虚子答道:“弟子能变大。”乃把身一拱,顷刻丈二法身。如来见了说道:“此何为大?”灵虚子又把身一摇,顷刻变了一座须弥山大。如来道:“此未足为大。”灵虚子复变了一个顶天立地,根阔四隅大汉子。
如来这道:“此何足为大。凡吾所言大者,外无所包。今子所变,尚在乾坤之内,非大也。”灵虚子不能变。如来又问道:“汝能变小么?”灵虚子答道:“弟子能变校”乃把身一缩,顷刻变了一个蜻蜓儿,在殿阶前飞上飞下。如来见了,说道:“此何为小?”灵虚子复把身又缩,顷刻变了一个蚊子,薨上飞于庑下。如来道:“尚大尚大。”灵虚子把翅一缩,变了一个焦蟟虫儿。如来道:“此何足为校凡吾所言小者,内无所破。今子所变焦蟟,尚有肠,腑食微尘。何以为小也?”灵虚子无术能变,只是向如来前磕头,求授变大变小之法。
如来乃向左右阶前请大比丘、众僧人等问道:“汝等方才曾见优婆塞变化大小之形么?”众善信人等俱各合掌称杨道:“善哉,善哉。灵虚道者,法术精奇,变化神妙.我等曾未尝见闻。非道力洪深,安能到此?”如来又问比丘僧众说:“汝等亦见其变化色相么?”比丘僧到彼,微微笑向如来前说:“弟子实未尝见灵虚子所变大小之形。但见他在殿阶下把五体左扭右捏,片时复还原身耳。”如来笑道:“吾亦未见其变。但见其五内方寸,微微动三番五次耳。看此等变化,只好愚弄凡俗,难瞒至真。如今既为保护真经,以防备道途妖魔,用灵虚子之术,汝众比丘中,谁能出一神力赞助他成就这种功德?”众比丘道:“弟子等原本真常,不事狡幻。安敢谬入邪境,以背正宗?”只见到被僧说:“弟子原愿保护真经前去,又举荐了灵虚子。只得仗此智慧,少试平日练习道力;非敢顶设防妖之术,逆料妖魔阻道之虞。但为取经人有不净根因,以仰体如来传经度人至意,只得将弟子力量试展一番。”如来道:“吾不欲汝设机逆料未来之事,亦不欲观变幻谲诈之术、但听取经增到,观他来意为何事,本何心;可与真经,则与他耳。”如来说毕,只见顶上放大毫光,众比丘善信赴会听闻经义者,俱在光中,照耀有如日月。各相瞻依,欢喜而退。按下不提。
且说大唐三款法师陈玄奘圣僧,自从领了唐王敕旨,出得国门,一路收了悟空孙行者、悟能猪八戒、悟净沙和尚,连玉龙马五口,自东土到了西域。行了一十四载,受过八十一难。道路辛苦,山水迍邅。幸容这回到了西方佛地,远望灵山相近地方,风景却也与他处不同。但见琪花瑶草,乔木青松。人家户户念弥陀,个个持斋都好善。三藏在马上称赞不已。师徒正由大路前行,忽见一带高楼,几层峻阁。三藏在马上举鞭遥指道:“徒弟们,你看好去处:真是西方福地,果然名不虚传。”行者道:“师父,看此楼阁人家,多是善信在道住宅。我们远来,腹中饥饿。何不登门化他一斋?”三藏道:“徒弟,斋便化。但我等一路行来,风尘染惹,此身不洁。须是借寓安下,沐浴更衣,方好上灵山,礼拜如来,求取经卷。”行者道:“师父,我们出家人身心原洁,何必沐裕便是沐浴了,师父却有新鲜衣服,锦襕袈裟更换;我徒弟只有这两件皮袄皮裤,冬夏穿着,那讨衣更?”猪八戒道:“化斋只化斋,走路便走路;若要沐浴更衣,便沐浴更衣。我高老儿庄上,还有一件装新的小衣儿在此,换换也好。但是先化斋,吃饱了沐浴更衣方好;如饿着肚子沐浴更衣,装兴了,也没干。”三藏道:“非是我要沐浴更衣,乃是出一念志诚。”行者道;“既是师父要尽一念志诚,这楼阁内定是个善信人家。师父你可前去敲门借寓。”八戒道:“化斋要紧。”便往前先走,沙僧一手扯住道:“师兄,此处不比前面,我等化斋与师父吃。这西方善信人家,师父要借寓安住,你我这形容古怪,万一善信见了,不肯容留,可不空费一番心力。”八戒依言,三藏便上前敲门。只见一个童儿走出来,看见王藏:头戴毗卢僧帽,身穿锦襕袈裟。九环锡技手中拿,一串菩提项挂。
童儿见了三藏,便笑道;“老师父莫非东上来取经的么?我主人久说东上有取经圣僧到来。”三藏答道:“正是东土来取经的。”童儿把眼往后一望,只见三个和尚在后,生的古怪:一个猴头猴脸,一个猫耳猪腮,一个见貌吓痴呆,好似妖魔鬼怪。
童儿见了,吃了一惊道:“爷爷呀,那里妖怪,到我这西方佛地?”三藏道:“童儿休怕。这是我徒弟生来面貌;不是妖魔。烦你通报主人一声。”那童儿两眼吓的不敢看,只把大门推来躲在门后,也不敢往里去报。
站了半时,猪八戒急了,却去推开门说道:“童子寄哥,烦你通报一声。”那童儿“喳”的叫了一声道:“打紧我害怕他,又来张人。”飞往屋内跑入,气喘喘的报与主人知道。只见一个道者出来,恭迎三藏进入阁内,彼此分宾叙礼。三藏问道:“善信高姓大名?”道者答云:“弟子优婆塞,人称为灵虚子。请问师父,可是大唐法师玄奘长老么?”三藏道;“正是弟子。”灵虚子道:“师父出国已久,何故今日方才到此?”三藏把一路辛苦,妖魔等情,略说几句。灵虚子便叫掩口掩口,道:“我这佛地,不谈妖邪。”一面唤童儿传入内室备斋,一面问道:“师父有徒弟随来,如今在何处?”三藏道:“俱在门外,不敢擅入。”灵虚子乃叫童儿去请师父高徒进来。童儿道:“师父的徒弟相貌怕人,老爷自去请罢。”灵虚子乃亲自出来。见了三人,吃了一惊道:“唐僧庄严相貌,真乃东土上人。怎么这样古怪徒弟?”一面请行者们入屋,一面估上估下,问行者法号何?”行者道;“我弟子,道者岂不知?”灵虚子道:“一时忘记,请教请教。”行者乃说道:
“说我名儿四海杨,曾居花果做猴王。
熬尽乾坤多岁月,经过三腊九秋霜。
十方三界都游遍,地狱天堂任我行。
只为皈依三宝地,跟随长老到西才。
路经十万八千里,到处降魔果异常。
观音院灭黄风怪,波月曾降木奎狼。
火云洞服红孩子,黑水河将鼋怪伤。
灭法国里施神术,朱紫朝中捡药囊。
玄英洞把三妖扫,宝华山收百脚亡。
捉怪功能说不尽,筋斗神通任路长。
一打乾坤无剩处,变化多般果是强。
道真若同吾名姓,齐天大圣是吾当。”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就是孙悟空,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果然是个神通大圣。这位何性,法号何称?”八戒道:“道真问我,我也有名,只恐道真素知。”灵虚子说:“一时失记,请教请教。”八戒乃道:
“问我名儿四海知,曾将道配坎和离。
九转功成朝上阙,一朝诖误降深溪。
当年也有爹娘养,不是凡间血肉皮。
高老庄上兴妖孽,亲见观音受戒持。
一种灵根不泯灭,投诚和佛拜真师。
洗尽邪心归正果,随师十载建功奇。
黄风岭上降妖鼠,宝象城中把怪夷。
陈家庄灭鱼精怪,女主国平蝎子迷。
钉钯曾把狐狸筑,道法能降三恶犀。
原是敕封元帅将,也曾开宴会瑶池。
只因一时亏利法,不知妄念人贪痴。
贬入凡间原有姓,八戒从诸号不欺。”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是猪语能,久仰,久仰。请教这位长老,法号何称?”沙僧道;“道真问我,也有名。”乃说道:
“论我名儿四海望,曾在灵霄称上将。
身披铠甲日月光,头戴金盛星斗光。
手中宝杖会除妖,腹内珠玑能辅相。
只因有过谪尘凡,贬入流沙河岸上。
菩萨度我建功勋,披剃为僧跟三藏。
宛子山上探妖魔,月波洞亿吾师放。
宝象国里显神通,白玉阶前丢业瘴。
枯松洞战红孩儿,三清道院装神像。
金山服兕魔王,落胎泉水消师恙。
锦衣亭将铁柜开,慈云寺把妖邪杖。
西来一路建奇功,助我师兄神力壮。
道真若要问吾名,悟净人呼沙和尚。”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就是沙僧师兄,失敬失敬。”便请三人入厅坐。三藏向南,上座;行者左傍,一席;八戒向傍,二席;沙僧左傍,三席,灵虚却坐左傍,四席。三藏不肯,道:“老善信主人尊重,小徒应当列坐。”灵虚子再三谦让,猪八戒便开口道:“老善信,请尊重坐了罢。我弟子老实,有座便坐,有斋就吃,不知甚么礼节;到是多见赐些斋食,强如让席。”灵虚子听得,看了八戒一眼。肚里忖量道:“这和尚是个原来头,正是取经的本心。”只见屋内摆出素斋,三藏师徒饱餐了。灵虚子乃问:“老师父,何时上灵山礼佛?”三藏道:“弟子一路上远来,风尘染惹,恐身心衣服不洁。敢借寓一宵,沐裕更衣,方敢上灵山礼佛求经。且请问老善信,在家作何功果?时常也上灵山参谒佛爷么?”灵虚子答道:“我弟子虽说是在家,却与出家修行的一般;逐日焚修课诵,逢朔望登山,同比丘僧大众及善信人等,听我如来讲说上乘,名曰佛会。无事闲暇在家,斋僧布施,行这方便功德。”三藏道:“老善信见教的都是功行,只是小乘的功行,却非大乘功行。”灵虚子道:“我弟子也晓得是小乘。但世法未能了,犹在家园,未得披剃,入于比丘班中,所以功行未到。”三藏道:“这大乘功行,那里拘在家出家?若是了明得,便是在家,也成就这种功行;若不了明,便是出家,也没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如来所说即大莫载小莫破道理,东鲁宗风,岂殊西来本意。
灵虚子变化,众人看来神通极矣;至人观之,止见其五内方寸,微微动三番四次耳。能于此参悟得破,飞走草木,日月山河,都在这里。
第三回 唐三藏礼佛求经 孙行者机心生怪
灵虚子听了三藏在家出家,了明大乘功行之说,乃问道:“老师父,我弟子也略明一二,但不知老师父如何了明?”三藏乃诵出七言八句说道:
“大乘功行岂难明,扫尽尘凡百虑清。
昼夜绵绵无间断,工夫寂寂不闻声。
任他魔孽眸中现,保我元阳坎内精。
炼就常请常净体,明心见性永长生。”
三藏说毕,灵虚子大笑起来说:“老师父,诗中大义,即是弟子一般无二。汤沐已备,且请洗裕”三藏乃同行者等沐浴了,俱在静室打坐。灵虚子却与三藏讲论了一会,各自取静。
灵虚子乃想道:“如来信比丘僧荐引,许我保护真经,叫我莫要说破。我看唐僧,虽然庄重,驾信三宝。这几个徒弟,跷跷蹊蹊。虽说那八戒老实,可以取得经去。只恐孙行者,那些降妖灭怪的雄心未化,方才夸逞神通,又未免动了一种怪诞。如来曾说不净根因,便是此等。我方才以正相待,未得尽知他们真诚实意。如今且聊施法术,一则看唐僧入静,道行何如;一则着三个徒弟,静中智慧何等?若是道行优,智慧广,真经取去,他们力量可保,我随去也省几分气力。若是他们力量不能保去,可不费我精神?少不得比丘僧到处举荐我,我必要扯着他前去助帮一二。”灵虚子想了一会,只见唐僧师徒们各入静定,灵虚子乃变了一个老鼠,先到三藏身边。他见三藏闭目跏跌而坐,呼吸绵绵若存,当中寂寂不乱,乃把爪儿抓三藏农膝。三藏那里惊动,尤如打成一片真金,那色相庄严,无增无减。灵虚子暗地夸扬道:“好一个修行和尚!”却去试行者。见行者虽盘膝闭目,却扭扭捏捏不定。只见八戒呼吸村粗,沙僧气息沉静。灵虚子乃去把八戒耳上一抓,八戒惊叫起来道:“一路辛苦,方才喜到一灵山脚下这等一家善地,如何老鼠成精?”
这灵虚子只知试八戒,却不知孙行者是个精细猴王,平日既有几分手段,他的智慧也有几分明彻。听见八戒骂老鼠,他把眼睛路看,便看见老鼠是灵虚子假变,乃忖道:“优婆塞也是如来弟子,怎么假变老鼠戏弄八戒?想是试探我等禅心、我如今也弄个神通,戏弄他一番。”乃故意鼾呼,拔了一根毫毛,变了一个黧猫,从天窗跳将下来。灵虚子见了笑道:“久闻孙行者神通广大,智虑千般。我家那有黧猫,便是邻屋也少。我此法身莫要是他啮破。”乃复还原坐,依旧行那静功;限睃着黧猫,看他作何究竟”。行者见鼠复还元,仍是灵虚子。乃道:“此非戏弄八戒,或是道者元神出没之状。”乃撺出窗去,复还了身上毫毛。方才闭目入静,只因他这一种精细,动了一条宽头,总是他日间向灵虚子夸逞名姓来历。这宗根因,就於静而未静之中,现出许多怪孽。忽然如昔日闹天宫的景象,闯地狱的情形,黄风怪又狰狞现形,红孩儿复猖狂作横,牛魔王从前又弄神通,金翅雕转到鸱张作耗,金箍棒这时难撑难打,翻筋斗此会偏拙偏迟。性子暴燥起来,大叫一声:“师父呵你在那里?”三藏正在静中,被行者喊叫一声,便出了定道:“悟空,我在道者静室中打坐哩。叫我怎的?”行者顷刻就明,啐了一口道:“精精做梦,又撞着冤家。”那八戒、沙僧也喊叫:“师父起来!” 三藏俱各唤明了,齐啐道:“真个做梦,又来割嘴。只道妖精又捉师父。”灵虚子笑道:“真乃不净根因。师父们若要上灵山,礼佛取经,还须洗心涤虑。”三藏税:“弟子正为此借寓老善信宅上,沐浴更衣,便是洗涤身心志念。”
师徒过了一宵。次早灵虚子备斋,款待了三藏师徒。乃向三藏说:“老师父修省一日登山,我弟子先往雷音宝刹,赴佛会去也。”灵虚辞了,出门先行。三藏随换了洁净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圆帽,手持九环锡杖,待灵虚子出了门,便与行者等拜辞厅堂之上,出门直走灵山大道。师徒们走了半日,遥望灵山脚下,树木森森;鹫岭峰头,云霞灿灿。渐次行来,见鹤鹿之踪满道,鸾凤之韵飞空。三藏问道:“悟空,雷音宝刹,你说曾到,尚在何处?”行者答道:“师父,那前面林里显出来的琼宫绀殿,不是雷音寺了?”三藏方才举目观看,果见:
梵宫高出碧云天,朱户金钉星斗联。
七级浮屠霄汉里,三层宝殿鹫峰前。
钟声接续扬清响,鼓韵铿锵次第宣。
果是灵山真胜境,祥光拥护大罗仙。
却说灵虚子留三藏在家,他先到寺来。见了比丘到彼僧说:“东土取经僧众已到,在我家下。那三藏色相庄严,志念诚悫,真是取经之僧。徒弟们道法力量虽然厂大,但恐还有些精修不到。我等既在如来前一力称许保护,若是他们德不纯全,我等再欠力量,道途有失保护,如之奈何?”比丘僧道:“我等还须禀白如来,求垂方便,少助法力。”说罢,乃上得大雄宝殿。正值如来登殿,比丘僧忙合掌望上禀道“东土取经僧已到山脚之下,灵虚子观其来意,俱各志诚。但恐其间尚有精修不到,仰望大慈,俯垂成就。”如来道:“吾门中惟观其来意,若是志诚,应当付与真经。若是精修末到,必定也要汝等扶助去路。”比丘增道:“谨奉佛旨。只是弟子与优婆塞力量微浅,还来慈悲方便。”如来道:“汝二弟子,丁宁再三求告.也是为此真经美意。但吾门虽有过去、现在、未来三等道岸;然过去的休思,未来的休望,只凭这现在。这现在的,亦听其来。若先存意念,是谓成心,非修道者之所行也。汝二弟子,既坚意求充满道力,吾今添汝一声闻功德,一圆觉实行。待真经去日,再有传教汝等。”比丘增与优婆塞合掌称谢,方欲退散,只见雷音宝刹大门把守大力神王,报入正殿说:“东土取经僧众到在门外,不敢擅入,特此报知。”如来听得,乃令比丘僧等召三藏人殿。
却说三藏见了灵山佛寺,远远从山脚下一步一拜,拜到山门。抬头一望,只见山门之上,悬一大扁,上写着“前雷音禅寺”。猪八戒见了,笑将起来说:“佛爷爷呀,走了许多年,受了无限苦,今日也到了地头。”不顾师父、师兄,大踏步往山门就走。行者忙喝住道:“呆子,此是何处,如何卤莽,不行礼法?”八戒道:“我一路来,那里不行些礼法?”行者道:“你行甚礼法?眼见的佛爷在上,师父在前,怎么越礼抢前?”八戒道:“老猪一路来,遇着斋饭,行吃礼;撞着妖怪,行打礼;便是有几包儿衬钱,也行个收礼:何尝不行礼法?”三藏听了道:“徒弟莫要多言,斯文谨言些。”正才教训八戒,只见比丘僧十余众在山门下。三藏见了,鞠恭上前道:“弟子玄奘,乃是奉大唐国君旨意,前来求取经文的。要谒见如来。”众比丘道:“佛爷已知圣僧到来,令我等迎入。”王藏只是合掌行礼。
当下二比丘引着三藏师徒,到得殿阶之下。三藏俯囱作礼,启上如来道:“弟子玄奘,奉大唐皇帝旨意,现有通关文牒,到宝山求取真经,普济众生,永固国社。伏望我佛垂恩,俯赐方便,不辜弟子来意。”如来听得三藏之言,又看了来文事理,乃启金口,大发圣心,向三藏说:“吾久知汝远来取经,道路辛苦。安可令汝空回,已吩咐阿难查检备下。但此经文,超度四生六道,解释八准三途,未可唐突取去。造次来求,必须汝等各说出为何事求经,本何心而取?”三藏听得,俯伏在地道:“弟子玄奘,为报皇王水土之思,祝延圣寿而来求经。若说本何心,惟有一念志诚心来龋”如来道:“祝延圣寿,正与吾经理合。既发一点志诚,经文应当给汝。”乃问悟空:“为何事,本何心?”行者也百拜上言道:“弟子想当年生自花果山一块石,乃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动所出。今日取经,盖为报答这盖载照临之恩。若说本心,弟子一路来,随着师父降了无数妖魔,灭了许多精怪,皆亏了弟子。这心中机变,便是机变心来龋”如来道:“报答天地日月之恩,此经正合。取得,取得。只是本一机变之心,这机心万种倾危,这变幻无穷诡诈,如何取得。”乃问八戒悟能:“你为何事,本何心?”八戒口中吃吃的,破了无数头道:“弟子,弟子只晓的我娘生时,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恩。今日为报答爷娘养育恩来龋若说本何心,只有一点老实……老实心。”如来点首。又问沙僧悟净:“你为何事,本何心?”沙僧稽首顿首道:“弟子不知其他,但只知天地君亲师,五件大恩。天地君亲,师父师兄们说去。只因随师远来求经,但愿师父取得经去。这一点恭敬心,无时放下。”如来道:“你二人俱从正念,取得取得。独有悟空却难取去。”
行者听了,急躁起来道;“佛爷爷呀。我弟子千辛万苦,随师远来,如何取不得?”如来道:“只因你本一机变,与吾经一字也不合,怎么取得?”行者乃向如来前抓耳挠腮,打滚撒泼道:“弟子这机变心,纵不如师父的志诚,却胜似八戒的老实。就是机变,也不过临机应变,又不是姦心、盗心、邪心、淫心、诈心、伪心、诡心、欺心、忍心、逆心、乱心、歹心、诬心、骗心、贪心、嗔心、恶心、瞒心、昧心、夸心、逞心、凶心、暴心、偏心、疑心、奸心、险心、狠心、杀心、痴心、恨心、争心、竞心、骄心、媚心、諂心、惰心、慢心、妒心、忌心、贼心、谗心、怨心、私心、忿心、恚心、残心、兽心。”行者一气随口说出许多心。如来闭目端坐,只当不闻。比丘僧到彼乃屈指说道:“悟空不可多说了。你说一心,便种了一心之因。种种因生,则种种怪生。”猪八戒在傍听得行者说了许多心,临末一句兽心,他便说道:“正是我悟空师兄,又不是狼心、虎心、狗心、牛心、蛇蝎毒虫心。”比丘僧道:“八戒,还禁得你添出这些异类心。吾屈一指,便有一心之应。汝等少说些罢。”行者乃住了口,只是向佛爷磕头道:“爷爷呀,可怜弟子万水干山,辛勤苦恼,随师到此。没奈何,赏弟子几卷儿去罢。”如来道:“吾经本来一字原无,许多枝叶倒被你生出种种头脑。只恐你取了经去,道路之间,被这种种机心生变,不免又累别人。”行者道:“弟子金箍棒现有,筋斗云尚存。纵有妖魔,手段尤在,包管无碍。”
如来笑道:“吾正为妆恃这一根金箍棍棒,亵渎了多少圣真,毁伤了无限生灵。今日你这棒,当缴还了在此,一路用他不着。”乃叫大力神王收了他的棒。行者那里肯缴,还道:“爷爷呀,弟子这棒,轻易缴还不的。”神王道:“佛爷要你邀还,如何缴还不的?”行者道:“我这棒得的有些来历,你听我道:
这金箍,非凡棒,神通说来无限量。
只从大闹水晶宫,忽见金光出海藏。
龙王赠我作奇兵,乃是一根铁拄杖。
叫声细了斗来粗,说道短些长两文。
要小变做绣花针,要大就如杠子祥。
曾携入地上天宫,也曾翻山搅海浪。
打怪荡着一团泥,降妖直教三魂丧。
堪笑八戒弄钉钯,怎比如意金箍律?”
八戒听了道:“你这弼马瘟,夸你的金箍棒神通,怎么贬我的兵器?”神王道:“你的兵器,果然不如他棒。看来不过是把种地的钉钯。”八戒道:“我的钉钯,却也有来历。”神王道:“有甚来历?”八戒说:“你听我道:
说来历,不敢夸,出在神仙大道家。
煅炼六丁真火候,琢磨九齿利狼牙。
轻重随吾力量使,短长任我手头拿。
神通举处倾山岳,光彩看来灿斗霞。
前使苍龙探海势,后使猛虎跃山花。
魔王见了心惊颤,妖怪逢之骨也麻。
乾坤兵器真难比,今古枪刀也让他。
任那金箍并宝杖,荡着钉绝没处遮。”
沙僧听得道:你这囔糠,夸你的钉把利害,怎么笑我的宝杖?你那里知我这兵器非凡,也有些来历。”神王道:“你的兵器有甚来历,也讲出我听。”沙僧乃说道:
“说宝杖,神通广,不是凡间生草莽。
出在广寒宫里来,一枝丹桂灵根长。
仙神伐下削成条,兵器丛中称上党。
雄威曾用灭妖魔,利害其能降魍魉。
挥开鬼哭神也愁,舞动星昏月不朗。
也曾护驾镇灵霄,也要成功居上赏。
粗细长短任吾心,名播今来与古往。
金箍棒也让三分,钉钯只好来抓痒。”
神王听了笑道:“谁叫你们各自供出利器来?你这利器在身,可有个逢妖不打,遇妖不伤的?如来三宝门中,正不用你这三般利器。可速缴还殿上,贮了慈悲文库。”行者道:“爷爷呀,取了经去,万一路途遇着割嘴的妖精,还用此棒孝顺他。缴还不成。”八戒也随着行者口说:“真实缴还不成,便取不的经去,也要留着这钉钯,另寻个买卖去做哩。”三藏道:“徒弟们果是一路来,虽亏了你们这兵器;害事,也在你这兵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三臧师徒静中各露本色。灵虚子试出,的的不差。但变鼠一节,大赛劳扰;不似到彼和尚之浑然无相也。
灵虚变鼠,行者就变猫:惧其啮破,以有此幻身也。及吾无身,尚有何患?
第四回 授比丘菩提正念 赐优婆梆子驱邪
神王乃问三藏道:“圣僧,你一路来.如何亏了他们兵器?”三藏道:“上神不知:弟子一路遇了无数妖魔,若不是他三个有此兵器战妖斗怪,怎能前来。但知是出家人,以慈悲为主。远来取经为何?原以济度众生为念;被他们这兵器,伤害了多少性命,这便是他害事处。仰望神王收贮了他们兵器,免得伤害生灵:阴功浩大、”行音道:“我等兵器,原也为保护师父西来。如今取了真经回去,也要靠着他。如何缴还得?”三藏道:“徒弟,如来要你缴还,必须有个圣意。你且依命缴还,再作道理。”八戒道:“师父,徒弟若没了钉钯,讨饭也没路,还是留着钯罢。便是保护经回,也少不得要他。”神王笑道:“八戒,莫虑保经无器械。你且看我这手中是何物?”八戒看了一眼道;“你手中是一个打墙的杵,长又不长,短又不短;降不的妖,打不的怪:没用的物件。”神王笑道:“我这件兵器,你那里知道?”行者说:“弟子也不曾见,请说他个来历。”神王乃说道:
“先天生,后天生,这件神物天下少。
诸般武艺让他强,说起威灵真不小。
敛锋蓄锐万魔降,镇怪驱邪诸孽扫。
等闲不用有威风,清净坛场无价宝。
整齐大众听经心,降服大鹏金翅鸟。
法华海会佛菩提,全仗降魔力量保。
视彼金箍灯草心,笑那钉把枯苗槁。
漫夸宝杖有神通,此杵旋时都要倒。”
行者听得,暴躁起来道:“神王口说无凭,弟子情愿与你比较个神通。若是你的宝杵,胜过我的金箍棒,不必讲了,情愿缴还在灵山库藏;若是我这棒儿,胜过你的宝杵,还让我的金箍棒保护经回。”神王道:“佛爷在上,灵山非赌斗之所,安可与你称雄较力。只是把你的金箍棒、我的降魔杵,两件宝器放在阶前,比一个轻重,试谁的气力,便见神通。”行者道:“说的有理,只恐没有这等大秤。”神王道:“何必要秤,权把沙师兄的宝杖横担我们棒与杵,孰重就轻,自然 兑出。”行者乃把沙僧宝杖横担着,一头行者棒,一头神王杵。那棒那里敌的过杵。八戒见了,忙将钉钯也放在棒这一头,越称不起。行者急了道:“神王,我原只讲降妖灭怪,轻巧的神通,不曾与你讲甚么力量。你看我这棒儿,叫声‘携,就如绣花针,怎么也较甚轻重?”神王道:“你便叫他小了看。”行者把棒取在手中,叫一声“斜,只见那金箍棒越大了。行者叫了几个“斜,便大了许多。行者急了,举起棒,照杵上打来。神王忙掣过讲道:“孙悟空,灵山胜境,使不得性子。早早皈依如来,缴还了凶器,随汝师取了真经去也。”行者气哼哼的,还要争长。
三藏道:“徒弟,莫要争能。我等为何事到此?”行者听了师言,只得忍气吞声,随着三藏叩首殿阶之前,说道:“弟子玄奘,仰望我佛仁慈,给赐真经,早回东土,以慰君主之望。”如来见其迫切,乃唤:“阿难,引领三藏师徒,到宝经阁查发真经,付与唐僧。”
阿难领旨,引着唐僧到宝经阁去。三藏在寺中,行一步,观看一步,向行者称赞道:“真好佛地。”不觉来到阁前,见那阁上:
霞光万道,瑞气千寻。彤云里显出碧琉璃,绿树头映着朱窗户。兽角飞空,真乃拂云霄汉;雀檐傍牖,果然绕树阴深。正是一座凌烟从地起,绮云承露自天排。
阿难领着三藏师徒,登得宝经阁,查阅诸品经卷,俱有签记名目。阿难道:“圣僧,你看这宝笈琼书,玄诠妙典,真个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多;乃不二法门之奥理,最上一乘之真言。东土众生,何幸得以见闻! 丘僧尼,永为课诵。只是取去,一路要小心敬意,莫生怠慢。这所关非小,不教空费圣僧一番辛苦。”三藏道:“谨领教言,决不敢怠馒。”阿难乃查检真经,共计三藏,该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从中查出五千零四十八卷,名为一藏,交付与三藏师徒。三藏受了经,乃分作四担,叫行者、八戒、沙僧各担一担。以一格分作两柜,背在玉龙马上。当时阿难把经卷数目,开写明白,交付与三藏。却是:
《涅势经》、《菩萨经》、《虚空藏经》、《首楞严经》、《恩意经》、《决定经》、《宝藏经》、《华严经》、《五龙经》、《大集经》、《礼真如经》、《大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大光明经》、《未曾有经》、《摩谒经》、《瑜伽经》、《正法论经》、《西天论经》、《维摩经》、《宝常经》、《佛本行经》、《菩萨戒经》、《僧祗经》、《宝成经》、《三论别经》、《佛国杂经》、《大智度经》、《本阁经》、《起信论经》、《正律文经》、《维识论经》、《大孔雀经》、《贝舍论经》。
以上经名,多寡卷数不等。三藏照单拜受,一面交付徒弟三人,各相担负。一面随着经,离了宝阁,就要往山门外走。三藏道:“徒弟们,且歇下担子,上殿拜辞了佛祖才是。”行者道:“经已在手,走罢,走罢。”八戒道:“师兄意思怕缴还金箍棒,我这钉钯、狼牙、五爪,称着缴还,倒也罢了。”沙僧道:“辞谢是礼,依着师父,莫拗。”行者只得歇下担子,随着三藏到得殿阶下拜辞如来。如来览了阿难开写经数,乃向三藏说道:“此经功德无量,灵异非常:上通天文地理之奥,下知人物万汇之情;为三教之玄屑,乃二气之真机。到彼南方,永为珍宝。非人不可轻传,善土尤当钦重。”
三藏唯唯拜谢。辞了佛祖,别了众圣,下殿阶,领着徒弟出了三层门。方近山门,只见大力神王扯着行者、八戒道:“经已取去,兵器却要缴还贮库,前途用他不着。”行者道:“正要这宝贝护送经文,如何缴得?”神王道:“经文与钯、棒,并行不得:你要钯、棒,便留下经文;你要经文,便留下钯、棒。”行者没了主意,又不敢争拗,两眼看着三藏。三藏道;“徒弟,千山万水,所来为何?你必须留下钯、棒,且顾了经文去着。”行者把眼一转,那机变心肠就出,说道:“依师父缴还了钯、棒,只是这经文也要件棍棒挑着。”神王道:“释门观放着禅杖,把两条与你担罢。”沙僧便称口道:“我的宝杖免缴,代作禅杖可也。”神王道:“也换了与你。”当下三人把兵器缴还,交与神王。那行者笑欣欣的道:“棒呀,棒呀,想你在龙宫时,老孙巧里得来;如今在灵山缴库,是空里去。”猪八戒徕着嘴,落着泪道:“我的宝贝钯,怎舍得放在这里?”沙僧也留留恋恋不舍。只见神王收了兵器,换了三条禅杖,各挑着经担,方才出了山门,望大路前行。
却说如来见三藏心欢意畅取得经去,乃向菩萨圣众迫:“唐僧以志诚心为报答君恩之事,吾知履道坦坦,此经直到东土,无碍无疑。但是孙行者以机变心取了经去,虽说报答天地日月盖载照临,事属正大。吾想机变是他来时保护唐僧的作用,这种根因未能消化,必要生出一种魔孽。适早比丘增屈指计他,说出八十八种机心,都是奸盗邪淫,种种乱派。他既有此不净之根,吾恐道路必有邪魔之扰。”众圣听了,齐齐称是。只见比丘僧到彼与优婆塞灵虚子,二人向如来前合掌礼拜道;“弟子蒙加来充满道力,一添声闻功德,一添圆觉实行。今真经既去,还望方便传教。”如来乃问比丘僧:“汝知优婆塞道力么?”比丘僧答道:“弟子久已知,故往日举荐,料其法术,可以护送经文。”如来又问优婆塞;“汝知孙悟空法力么?”优婆塞答道:“弟子前留他静室,见其不净扰静,已知他法力矣。”如来道:“他来时遇种种妖魔,不亏菩萨圣众救护,几乎不免。今汝二人既要保护经文到彼东土,比丘僧已知孙悟空八十八种机心之变,吾今赐汝菩提数珠子八十八颗。按此菩提非比寻常,一粒一佛,乃五十三佛之念头,三十五佛之心印也。汝当静时挂放心胸之上,遇有魔孽,持诸手内,一粒拨动,万邪自消;随经到处勿生怠惰。是乃圆觉实行也。”乃向优婆塞道:“灵虚子,汝既知孙悟空机心变动,魔孽猖狂,吾今赐汝一木鱼梆子。按此梆子,非是缘木求鱼,乃是净心驱魅。那菩提子,有转圆不竭之正党。这木鱼,有闻声起畏之真机。凡遇经文有阻,一击自无留难。汝其诚悫竞持,勿生懈弛。是乃声闻功德也。”灵虚子稽首拜受。二人领了如来传教,当下拜辞了宝殿,就往外走。如未复叫住丁宁道:“汝二人只可随真经到处,保护无虞,莫与唐僧等知识同行。若令其知觉,乃是送经东土,非取经西域之义也。”二人领命而出。
如来见二人出了山门,乃放大毫光,驾彩云起在虚空,向众圣菩萨道:“真经到处,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允为至宝。比丘、优婆道力若微,当借普助各有功德。”众圣唯唯称谢而退。如来左侍阿难,右随迦叶,彩云缥缈,去赴法华海会不提。正是:
百千万劫难遭遇,一藏真经自此来。
话说三藏自从取了真经,分作四处,徒弟们担了。自己轻身一个,离灵山脚下,望前行走。时值三冬至日,见地方居人,往来着新鲜衣服,行庆拜节礼。乃叫沙僧乘便问行路的:“何故?”猪八戒道:“师父也忒眼空浅,人家有钱钞,穿件新鲜衣服。有了新衣,便有礼貌。像徒弟穿这旧祆子,便没人敬礼。管他做甚,只走我们路罢。”沙僧问了,行路的说:“今日乃冬至令节,我这里地方风俗,着件新衣行庆拜礼。”三藏听得,乃向行者道:“徒弟,我们今日取得经回,正是一阳来复,万象更新。大家心悦意畅,何不联和一韵散心,好往前走。”行者笑道:“师父到底是唐人风韵,喜尚吟咏。我等吃力挑担,你师父轻身快活,还要吟诗。”八戒道;“真个师父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吟诗可当的饭吃?徒弟腹中食俄,若是当的一个馍馍,便乱道几句。”沙僧道:“二位师兄,不要生疑忌之心,阻了师父兴趣。取经愿遂,好节佳途,便随师父赏心乐事,未为不可。”行者道:“吟来,吟来!我们和罢。”三藏遂叫把经担且歇在树林避风之处,乃信口吟道:
“三冬至日喜回来,”
行者乃和道:
“万象昭苏又复新。”
八戒噘着嘴没好气道:
“和尚那知冬节到?”
沙僧忙续道:
“一阳颠倒五行身。”
三藏听了大喜道:“徒弟们莫说你们不知吟咏,却倒也成章合韵。”
正说间,只见那树林外远远显出高楼峻阁。三藏道:“徒弟们,你看那高楼峻阁,乃是我们来时优婆塞道者之家。扰了他斋饭,沐浴一宵,也不曾面辞作谢。如今径过去,非礼;若是又到他家去取扰,不安:如之奈何?”行者道:“灵虚子道者,家住灵山脚下。我们回路,不便又扰,已越路过来了。此楼阁,想又是人家。”八戒道:“张家,李家,管甚么别家!肚中俄了,且去化一饱斋再走。”三藏依言,出了树林,往前走去,越去越远。
三藏道:“分明楼阁在目前,怎么又走不见?”八戒道:“树林遮了。”沙僧道:“我等来时,此皆荒山野迳,未曾见有楼阁人家。”三藏道:“悟净,你那知,来时一心直盼着灵山,未留着意。今日归去闲心,顿觉地界村落人家都在目中。”三藏只说了这句话,那楼阁即显出树林。行者道:“师父,已到人家之处,看他门户,容得经担,便借宿一宿;若是浅房窄屋,化些斋吃了走罢。”八戒道:“高楼峻阁,料是大门户人家。但不知可舍的斋僧布施;就是西方人家肯斋僧布施,不知可肯足了老猪饭量。”
师徒们说罢,走近门前,只见门儿扃闭。犬子惊人,连声的叫。少顷,一个青年秀士走出门来。三藏着这秀士:
唐巾眉上束、云履足间穿。
手中持一册,料是《古今篇》。
三藏见了,方才要上前施礼。那秀士见了三藏,笑盈盈躬身迎出门外道:“恩人老师父,你今日取了经文回来也。”三藏定睛看时,方才认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如何是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只是金、木、土三种锋芒耳。缴还佛土,惟见于空。
声闻功德,圆觉实行。须看向里面。若实实指作菩提梆子,未免又替化缘和尚添一重哑迷矣。
第五回 动吟咏圣僧兆怪 和诗句蠹孽兴妖
世间何事作妖邪,只为人心意念差。
行见白云变苍狗,忽然修豕作长蛇。
些微方寸千般态,几许灵根百样花。
动念若端魔自远,灵山何必问僧家。
话表残编陈籍,集久不翻,其中多生出一种蚀纸虫,名曰蠹鱼。这一种昆虫,在书纸内,岁月日久,多食字籍,灵异作怪。只因这楼阁,是铜台府地灵县,寇员外二子寇梁、寇栋看书之屋。久荒无人居祝他弟兄存留些往籍残编在案,生出这虫,成精作怪。有为首的两个大蠹鱼,正想着走人灵山,窃食经典。不匡护法神王威灵,两个不敢去窃。偶然往林间行过,见经担歇着林内,唐僧一动了吟咏之心,行者们又依了联和之韵,遂动了这种孽怪。他两个就变作寇梁、寇栋之状,也只因唐僧师徒们来时遇着寇家二子,故旧在心,曾相识面,这种根因。一个蠹鱼就变了寇梁,出门迎着三藏。
三藏定睛看了,乃问道:“先生何为在此,小僧记得尊府在铜台府后地灵县地方,府上门前有座牌坊。今日何故居此荒凉地界,且令尊员外何在?”寇梁乘此忙答道:“家父在舍,弟在屋内。且请师父中堂坐下,待叙衷情。”三藏欣然进入中堂。只见寇栋出堂,鞠躬尽礼,称谢道;“昔日获恩师师徒,灭了众盗,救得老父性命,至今感恩不忘。只是师父们去后,那盗怀恨,又复来报仇,口口声声,只要伤害我弟兄二人。说道老父平日好善,斋僧布施,也还饶得过;只有我弟兄两人,倚仗才学,结纳官府,捉拿他紧。因此,我父恐我弟兄暗被他害,叫我远离家门,寻一处静僻居室,一则便於温习书史,一则躲避盗情。幸喜这村乡有几亩荒地,旧存这几间楼阁,住在此处,到也安静。不期师父们驾临,没有甚么好斋供献,比不得寒家,住在府城,人烟闹热,诸二人一面说,一面叫家仆把师父们经担打入阁内。
孙行者听了,扯出唐憎到堂外,悄耳低言说:“师父,徒弟疑这二人说话虚假,怎么盗贼劫他父子,还管他斋僧布施?就是恨他弟兄,岂有说出来使他知道?若是要害他,这荒凉地方四面无邻,最便快心。”八戒听了道:“师兄不要多疑,只问他有便斋,快摆出来吃罢。”沙僧道:“师父,八戒也说的是。管他真话假话,好和歹借宿一宵去罢。”三藏听说,走进屋堂道:“二位先生美意,只是小僧们不当取扰。”寇梁道:“好说,好说。清也不至。”一面叫家仆备斋,一面叫把经担扛进屋来。家仆齐去扛那经担,被行者使了一个泰山压顶法术,那里扛的动,寇梁寇栋忙去用力一扛,乃向三藏道:“这经担因何这重?若放在屋外,恐被人扛去。须是开了经担,搬入堂内方好。”三藏道。“先生,我小徒们有人扛入,不消开动。”行者道:“经担非货物,人扛去没用;便是有用,也扛不得去。”寇梁道:“如何扛不得去?”行者道;“重的多哩,便是百人也扛不动。”寇梁心内生疑,叫家仆且摆斋来吃。家仆乃摆出斋食来,粗恶不堪。三藏们生疑,宁俄不食。八戒那里顾甚精粗,只是乱馕。寇梁见三藏不食,再三劝奉。孙行者道:“我等方才用饭未久,明早领罢。”寇梁只得叫家仆收去,乃向三藏问道:“今日恩师一路行来,见了些甚么光景?”三藏道:“佛地光景甚多,观看不荆”寇梁道:“正是。小子们虽近佛地,只因自有本业,未曾听讲看诵经文。师父若肯开了柜担。借阅一两卷。也见佛门中道理。”三藏道;“经担包柜,封里甚固,难较易开动。二位既不曾见,便也不消看罢。天地间道理总是一般。”寇梁道:“师父既不肯开经担,也不敢强。今日幸得此间相会,老师大唐人物,题咏极多,若有大作,见教一二,以开小子心中茅塞,也不枉了一世奇逢。”三藏道:“我出家人以念怫为主,吟诗作赋,正是二位先生之事。”八戒道:“师父你何不就把今日所联之句,请教二位先生.”三藏推托不过,把诗句念出。寇家兄弟称赞不已。三藏请寇梁和韵,寇梁不辞,乃吟道:
“一阳来复早惊春,葭管灰飞节已新。
商贾不辞途路远,肯教关闭此闲身。”
三藏听了道:“妙作,妙作。正是小僧们为取经,客路不辞,道途寒冷,幸已回春,渐入阳和。再请令弟见教见教。”寇栋也不辞,乃吟道:
“黍谷阳回觉已春,八荒何物不更新。
莫嗟蜗角来何暮,待得龙门奋此身。”
三藏听了道:“更佳,更佳。益见二先生乘时奋志之义。”
行者见师父与寇氏弟兄吟诗答句,乃动了往日除妖灭怪的疑心,便叫道;“师父出家人,端正了念头,念静心澄,性宁神定。今与他咬文嚼字,动了真情,何日到得东土缴旨?”三藏点首会意称善,闭口垂目。
两蠹鱼见孙大圣打断了话头,暗自想计,哀恳三藏,连声的叫道:“恩师,弟子们因前世孽深,今生受了无数的波渣,求大大发一个慈心,重将灵文妙典,开讲一二卷。弟子们志诚皈依,听了宝经,普愿抛去书本,尊奉大乘,扫除情欲根,养真修性。等师父们见了唐皇,返西面佛,带了弟子们往极乐世界,超度迷尘,千载不敢忘恩。”三藏听了老蠹这般哄骗的言语,遂动了善念,叫声:“悟能徒弟,汝将第一种《涅槃》宝卷取出,宣讲五蕴皆空之意,以意会心之奥。”不料行者大叫道:“八戒不可妄动!”呆子听了师父吩咐,管甚么悟空之言,只是要去。沙僧从傍道:“师兄,寇家善人这般敬我三宝,聆听妙典,亦是善行的根基。况这里静阁之中,请师父讲究几卷,我们从未有闻,亦好先得其宗,未为不可。”行者忍耐,只得收了压经法。八戒满心欢喜,上前动手。
谁知灵虚子、到彼僧在暗中大惊,他两个奉了如来的敕旨,保护经文。见行者不能阻当,八成不知轻重,倘然亵污梵言,其罪不校即忙抛下菩提数珠一夥,念动法语,将经拒一块生成。八戒心慌意乱,无从下手。行者明知佛力广大,心中暗喜不言。老蠹见事蹊跷,遂将机就计,跪在三面前,叫声道:“师父,前月小庄弟兄们游学出外,可笑小僮贪了口日腹,同了匪人在这里宰牛屠犬。我们回来晓得了这件事情,着他打扫几次,想来尚未洁净。恩师的经典乃佛门中至宝,必定污秽触犯,不能开动,罪归弟子。幸有西首小轩极其清净,内供大士佛像,今将宝经移至佛座前,焚香谢愆,明日再请开宣。”三藏听了这蠹一派虚言,心中甚喜,道声:“妙极,妙极。”遂唤徒弟们将经担搬至轩中。
三藏随经进得轩来,见佛像庄严,沉檀馥郁。倒身下拜,道声:“菩萨,弟子玄奘奉旨西行,一路蒙大施慈悲、大舍法力,救护得到灵山。见我佛如来,赐弟子宝经五千零四十八卷。今投宿寇家,固浊眼不识污秽,致有亵犯。伏望洪慈赦宥。”默宣毕,立起身来唤徒弟出轩安宿,明日上路。正是:
试问前因何是正,但教性见与心明。
那两蠹鱼见三藏师徒出得轩来,即唤小僮楼上铺好安寝之所,自己执灯奉送。三藏见他如此恭敬,心中甚是不安,连声谢道:“贫僧这般造扰,二位先生请便。”于是师徒们上了楼来。龙马拴于后檐。八戒粗食已饱,倒身即睡。鼻息噀哺。三藏、沙僧日间已俄,不能稳卧,打坐草铺。惟行者一生好动,东张西望,满肚疑心。
不说师徒们在楼打望,再表两老蠹打发他们上去,在下计较道:“这宝经方才猪八戒上前去开,我看见霞光艳艳,瑞霭丛丛,不能动得,眼见是好东西。今被我们巧言花语,哄信他移至轩中,若再不动手,明日他起了身,如何好阻住?趁此黑夜,快与你们取了这经柜,往九龙山石室藏好,再作道理。”众妖精闻了这般言语,鼓掌称妙,个个到西轩去盗这经担。
不想行者在楼上左顾右盼,见西首瓦上妖氛熌熌,一心只有经在胸中,恐有误事,忙跳下楼,见蠹妖将经扛出,行者大叫:“何处狂邪,敢窃我们的东西。”众妖畏怕凶恶,抛了经包,一齐散外。
楼上惊醒了唐僧,忙叫:“八戒、沙僧快下去,师兄在那里大闹。”二人梦中取了禅杖跳下来,众妖已散去。三藏战兢兢高声道:“快须将灯照查,可留遗失经典?”二人细看,不见了两个经包。八戒大闹:“经已盗去,如何是好?”三藏一听“失经”两字,惊呆不响。行者道:“早是老孙巡察防守,照呆子这般贪睡,一字儿没有存留了。可恨我的随身宝贝收了去。倘在这里,把些倒运的魔头一个个剿尽,不怕他不献还我们经柜。如今黑暗之中,何处去找寻?师父不要呆了,且等天明计较。”师徒们看守经担。三藏吩咐悟空,口占四句:
“不行奸巧计,无伤一切生。
善求须正直,大道自然成。”
行者听了这颂子,叫声:“师父,这等题目,如何好做?如今妖魔将经拐去,依了师父,不用巧计,又不与他争论,我们的经柜何日到手?”
且搁起师徒论正纷纷,再说灵虚与到彼僧见蠹鱼用移经之计,众妖们黑夜拐逃,他二人暗中随了经担,到一山头。但见怪石倒挂,峰峦插云,静悄悄行人迹少,闹轰轰飞鸟声多。向北,有块大石当立,天生门户。群扶一拥而进。比丘僧道:“这个是取经人机根未断,惹动了魔障。我们不可着忙,任他们作何道理,相机行事便了。”
那二老蠹坐于石床,开言叫:“贤弟。如今用了无数的算计,骗了四分之一。吾闻宝经一藏共有五千零四十八卷,必要全到手了,方好动咮。食尽了,必护通天彻地不老长生,岂不大快?我们再回原路……”于是带了众妖精,顷刻之间已至阁首,吩咐:“你们潜伏松林,待我进去。”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寇老员外,前来叩门。行者见东方透白,正要找寻。开出门来,见一老人在外。但见:
白发垂双鬓,青蓝一字巾。
身穿袍玺色,貌是寇丰神。
行者火眼金睛一照,明知妖邪所变,因师间付频频,不敢行凶,耐了往日的性儿,大叫道:“敢早来是何方妖魔,那里邪物,诈骗我们经柜何用?”老蠹道:“师父见差了。我两子在荒庄楼阁内攻书,有家仆来说:昨日取经圣僧回寓小庄。老汉知了,恐荒僻地方,简慢恩人,星夜赶来邀请到寒舍一斋,怎说骗经?却不知骗经甚么缘故?”行者道:“不要多说,可恨我的宝贝不在身边,肯饶了你。你只说经柜拐骗在何处?”老蠹妖道:“夜间我来时,见有多人扛着两个柜子,从南路,在那村落人家去了。不知可是经拒不是?”行者听得,找寻心急,便信妖之诈,丢了众妖,往南路去找。
这蠹妖怕的是行者、八戒,见他往南找去,乃变了几个地方凶恶浪子,走入阁来。见唐僧与沙僧守着三担经包,乃问道。“何处和尚,状非客商,守着几担货物,想是偷来的。”一个说:“扯他见官。”一个说:“且扛他的去。”一个说:“不必扛他的,只打开看看。”一个说:“牵他的马去罢。”一个说:“马费草料,又不会养。”三藏道:“善人,小僧是东土大唐僧人,西来求取真经。这担内不是偷盗的货物,乃是经文。”众汉子道:“正要看看,可是经文?”一齐来解包扯索。三藏死抱着,啼啼哭哭道:“列位善人,莫要造次扯夺。慈悲我弟子十万余里程途,十四多年辛苦取得来的。积个阴功,饶恕了罢。”那汉子们管甚么哀求啼哭,推开三藏,来夺经担。谁晓得行者起身时,恐有魔来拐抢,暗用泰山压顶之法,镇住经文。众强人有的扛,有的抬,不能分毫动移。老蠹惊呆,转念行者、八戒难挡凶恶,只得权为散去。正是:
脱凡未扫凡间欲,过后方知一担恐。
不说蠹鱼哄做,再表灵虚子和那比丘僧守在石室之中,见小长眼不转睛看了经包,细思:“我们用些法儿,将这经柜取了往前路等候唐僧,省了多少事端。”于是灵虚遂将石片念动真言,即变了经包:与真的一般无异。比丘作起狂风,吹得小妖伏几而卧。他两个笑嘻嘻取了真经,出得门来。走至三岔路口,化一个破庙,伴内等候,不提。
那行者听信老蠹诈言,拿了禅杖同八戒望南约走三十余里,不见踪形。遂叫八戒:“你住在这里,我去探看探看。”一个筋斗,跳在半空中。手搭凉篷,见正南山凹中有些妖氛透出,即忙回身叫道:“八戒,我同你走耍耍。”拖了呆子,复踏祥云。不多时,到了山头按落。他两个扒过山岭,抬头见一怪峰下面天生门户。仔细一看,并没甚么洞名。行者道:“这不是妖精的巢穴么?”八戒正要上前,行者喝住:“不可性急。我先进去,看里面甚么妖怪,再作理会。”即摇身变了一个小蝇儿,飞进石门。不见妖精,飞至里面。另有一个石室,器皿俱全,多是天工石成的。猛见两个经包摆在几上,有一个小妖看守。行者不敢伤他的性命,用手一指,叫声“定”!那个小妖如同泥塑,慌忙取了经包,出得门来。八戒一见大喜,接了宝典道:“好造化。不动干戈,不费气力,到了我们的手。快见师父去。”他两个下得山来,笑嘻嘻望东而行。
再说那比丘在破庙中,慧眼一望,见行者、八戒得了假经,不知就里。对灵虚道:“你去点醒他一番,着他师徒到这里来,交还真经走路。”灵虚点点头儿,即出庙门,变了一个老人,持杖而来,道声:“师父,你手中拿的甚么东西?”八戒抬头见了一个老人拦住,正在肚中饥饿,要紧回路,大嚷道:“老头儿,走你的路,管我甚么东西?”行者定睛一看,知非常人,连忙喝住呆子。上前施礼道:“老丈,何故问我们这包子?”老人见行者谦恭体态,回声:“和尚,老朽从这边来,见阁首立两个僧人,满面愁容,想必在那里等你们。我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包儿,未卜真假。”行者听了,已晓得指迷的话;正欲再问,忽一阵香风,老人无影。随风飘一条儿,上有两行字迹。拾起一看:
忙离魔阁,急急东行。
真经宝典,前有分明。
行者惊异,回首见呆子摔了两块石片。大笑道;“你手中的甚么东西?”八戒一见。惊呆。行者心彻明透,已知就里。忙叫道:“快走,快走!同师父起身去。”八戒满肚疑心,随了行者,走到阁中,唐僧见他两手空空,忙问情由。行者即说入洞得经,半路变石的光景。又取出老人的十六个字来。三藏诵毕,望空拜谢。收拾经包,牵了龙马,高阁东来。未知真经如何找着,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蠹鱼因久食书籍化成,所以用计者,拐骗;用术者,强夺:从无凶暴争闻之事。正是“悟悟巧机缘上来”也。
第六回 蠹妖设计变蚕桑 蛙怪排兵拦柜担
幻皆物外幻,因是个中因。
不染眉间相,安惊梦里身?
黄粱真似假,蕉鹿假如真。
识得真空理,邪魔永不侵。
话说比丘僧到彼与灵虚子,变了僧道,在破庙内守着经相,见蠹妖变的道人也不敢来;只是唐僧们怎知经担在此,乃叫灵虚把木鱼儿敲动。这木鱼声响,竟远入三藏之耳。师徒们眼见汉子们往庙边去,这木鱼产又自庙来。三藏道:“木鱼声响,定是庙内有僧道功课。”乃走近前来,果见一僧一道在破庙内诵经,守着两个经柜。三藏见了经柜,满心欢喜,便向比丘僧作礼道:“深谢二位师父看守经相,不为强汉得去。”比丘僧道:“师父,想是东土取经圣僧,既得了宝经,何故不小心保护回去?西方地内,莫说善男信女,敬爱真经;便是飞禽走兽,也乐听闻;山精水怪,也思瞻仰。必是师父们心生不净,以致妖邢。虽说灵山脚下,诸怪不生;只恐你们心心生出。”三藏拜谢道:“领教,领教。弟子们却也不敢怠慢。”比丘僧随叫行者们把经柜驮在马上,说道:“小僧们也是灵山会上去的,不及奉陪。此往东土,直照大道而前行。灵山离远,孽怪实多,好生小心防范。”说罢,二人出门去了。
三藏方才叫行者:“看那里可有人家,化些斋饭充饥。”行者道:“师父,且少忍片时,再走三二十里,自有顺路人家去化。”师徒收拾前行。
却说蠹妖们计较道:“千载奇逢,遇着经文。不说神仙字籍,我们若得钻入食了,可成仙过。费了一备工夫,依旧与他们得去,怎肯干休?”老蠹妖道:“事也不难,看他们走路未曾得斋;不是身边有钞买馍馍饭食;定是募缘乞化。此去前途有五十里无人烟僻路,我等再没变一处茅屋,待他们来欧担化斋:一壁厢变化些斋食与他们食;一壁厢乘空儿叫小的儿们钻入包柜内,随路食他经文可也。”蠹妖计较了往前三十里荒僻林中,果然变得一处草屋茅檐:老蠹变了一个蚕桑婆子;两蠹妖变了两只蚕簸;众小蠹变了许多蚕虫,在簸中食桑。
却说三藏师徒们走了二三十里之路,八戒只叫:“饿了,且歇担化斋。”三藏道:“这般荒僻处所,那有人家化斋?”八戒道:“且歇下经担,待我去寻。”行者道:“师弟,此处地僻人稀,定有妖怪。须是到那人烟凑集处,方可化斋。”八戒那里肯依,把经担歇下,四面一望,笑道:“师父,那树林里有两间草屋,一个婆子守着几簸箕菜饭,在那里晒亮哩。”三藏听得,抬头一看,果然两间草屋。但见:
茅檐高出树林中,密密桑围稻草蓬。
门向南开迎日暖,山遮北地冷无风。
三藏见了道:“徒弟,天虽晴朗,尚在寒冬。这草屋向阳,若问那婆婆化的些斋饭,我等且歇一时也可。”乃走近草屋,向婆子稽首道:“老菩萨,我等过往僧人,化你一斋,以充饥腹。”
婆子道:“有便有些斋饭,恐不中师父受用。”三藏道:“出家人那里择精,但愿老菩萨喜舍。”婆子道:“请坐,请坐。待我去收拾来师父用。”一面便把那簸子的桑蚕往经柜上放。三藏方才看见是桑蚕,乃合掌道:“老菩萨,原来是养桑蚕。小僧们远来,误看了是晒亮的饭米蔬菜。这件物,莫要放在我经担上。”行者见了道:“师父不可吃他斋饭。一则养蚕人家,伤生害命,不洁;二则节当冬至之后,天寒地冻,非养蚕吐丝之时。事既差错,必是妖怪,我看那婆子把蚕簸箕放在我们经担上,必有缘故。行路罢,不要惹他。”八戒道:“饭在嘴边,又疑惑甚的?想我南方养蚕春暖,这西域不同,也未可知。师父说的倒是:莫要把蚕簸放在经担上,不当仁子。”八戒说了,便去把簸子移开。那婆子忙把手摇着道:“没妨,没妨。待我收拾了斋饭来移。”八戒那里由他,忙把簸子移到闲地,只见落在地的蚕子,却不似蚕。八戒向沙僧道:“何如我说外方不似我南方,蚕的形体也不同?”行者见了,向三藏说:“师父,干着万着,走为上着。徒弟看这个婆子,有些古怪。”行者说罢,挑着担子飞走。沙僧信了也走。三藏赶着马柜,只得随往。惟有八戒延挨。那老蠹妖见势头不合,又来把簸子移在八戒经担上。八戒心下也疑,乃挑起担子,赶前走去。
老蠹妖见小鱼子钻了几个在八戒经担内去,自己计又不遂。待三藏去远,收了幻化的草屋、桑蚕,乃与众蠹妖计较道:“如今计又不谐,如之奈何?”众蠹道:‘昨夜,我等行些斯文雅意,吟诗弄句,骗他开经担不成。今又愚他吃斋,指望齐钻破经柜,却又不得多人。看那唐僧醇雅心肠,还在那仁厚一边。那三个徒俱动了喷怒心肠。只是没有枪刀在手,有了枪刀在手,便逞起凶狠来,我等怎当得他?”老蠹妖笑道:“你们不说,我倒也忘了。想我当年在道院中,食了神仙字籍,相交了一个老青蛙。如今间别多年,闻说他在玄阴池中,生齿日善,做了一部鼓吹,我等寻着他,到有几分计能。”众蠹妖问道:“玄阴池闻知离此不远,一个青蛙有何计能?”老蠹妖道:“口说无凭,我与你且到他处,会面自知。”乃同众蠹前走。
却说三藏押着马垛,行者、沙僧挑着经担前行,八戒在后使性子,没好气的埋怨道:“斋饭到嘴,又疑甚么妖怪?就是妖怪,我们且吃了他饭,再作理会。若是妖怪成精,恨我那宝贝儿缴还在佛库;若是在身边,怕甚么成精妖怪?”只这一声“宝贝儿缴还”,行者听得,他想起缴还金箍棒,不得称心降妖,一时机变顿起,歇下经担,跳在半空。往后树林一望,那里有个草屋婆子?下地来向师父道:“果然是妖怪变化,愚弄我等。倒是师父不曾吃他愚了。此去前途须要谨慎。”按下不提。
且说灵山脚下工真观里有一位大仙,道号复元。修行年久,陈籍古典,堆积甚多。故此生出这蠹妖,三次食了神仙字,化为脉望,成了精气;与观后一口青,草塘中,一个老蛙粘结为交契。后以塘水涸浅,存留不住,乘风雨远走到天竺地界山村,有一地名叫玄阴地。这池虽在山村,倒也有些好处。怎见得?但见:
一湾绿水,数亩方塘。近现似一鉴宏开,近玩有源头活泼。碧澄澄清光相映,知是月到天心;文皱皱波浪平纹,不觉风来水面。傍依山势,萦绕长堤。树影倒垂,鸟鸣幽唤。有时鱼游春水,忽地蛙鼓夕阳。正是:无人饮马涛方静,有客携壶景方幽。
老蛙精到了这地中,生长年久,聚积了无数青蛙。本是吸清流而啖弱草,藏幽壑而伏深泥。只因老蛙一日在路间,遇过客车辙,他悻悻不让,怒气当前。那过客见其勇猛,回辕避去。后来又遇了月中金色虾蟆,教他吐纳变化之术,成了仙道,游到越国,遇着越王勾践。他不肯让路,忿怒而立,似有战斗之状。越王勾践不敢惹他反赞他,唱了一个喏。他遂逞其技能,镇日与众蛙声叫,当作一部鼓吹。
此日正鸣於水侧,忽然老蠹妖到了池边,叫一声:“蛙哥,安乐么?”老蛙听知是蠹友,忙住了鼓吹,上得池来,幻化人形,彼此相叙间阔。老蛙乃问蠹妖近日行径,蠹妖道;“小弟不才,静守陈迹。近遇东土僧人,取得灵山如来真经回去。我等干载奇逢,若得咀嚼了片纸只字,便得长生人世,种种不绝。无奈力量对j,wt微校昨因僧人吟咏动心,遂变化两个秀才,与他联韵赋诗,指望经文开柜,谁想空费心思。今又变化草屋蚕桑,谋之入柜,又被他识破。想那唐僧文雅,还可以柔道计诱。只有三个徒弟,生的面貌异样,常怀着拿妖捉怪之心,不敢慢易惹他。故此特来计较个谋画,想蛙友才能勇猛,必有高见,能开的他经担;或拐夺他的柜包,也不枉了生在这灵山脚下。”老蛙听广道:“小弟量同鼠腹,见本井底。纵有一分勇猛,不过怒背螳螂。有何本事,敢阻夺经文?便是夺得经文,污泥深水之间,得之无用。”蠹妖说道:“蛙兄,那里知真经?找辈得以咀嚼成仙,你等听闻了义入道。小弟来时,也晓得你不能夺得他经担;但依我看来,还该远避了他们方得安稳。”老蛙道:“夺不得也未可知,怎么远避他?”蠹妖故意激恼他道:“闻知他三个徒弟,内中一个猪头嘴脸的,曾唝淤泥河,虾儿、的儿,一个也不饶。”老蛙笑道;“他一个取经人,如何唝泥?”老蠹妖道:“他连一条屎稀洞,也唝了过来;希罕那淤泥河了?”蛙怪听了道:“这等说,等他来。待来试试手段。”乃分讨部下众小娃,齐齐聚集,待取经僧人来到,先抢他的包柜,丢入深池;然后再与他讲话。蠹妖道:“妙计、妙计。经文投入溪水,他们必要开封,那时我们方可乘隙而入。”蛙怪道:“只一件:闻得那孙行者的金箍棒十分利害,怎生抵敌?”蠹妖道:“你还不知,他们取得经时,已缴在灵山了。如今只有挑经禅杖,怕他怎的?若得些刀枪剑戟,摆列起来。待他来时杀他一阵。他们虽然本事高强,料他空手决难迎敌;只没有讨兵器处。”蛙怪道:“这个不难,此去玉华城不远,他那里兵器极多,待我作法,摄他些来便了。”蠹妖大喜。按下两妖在此设法侮弄不提。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远远随着唐僧师徒经文行走,到了草屋婆子处,比丘僧却前行,灵虚子乃变了一只灵鹊,在婆子草屋上,探看事情。见他师徒不落了蠹妖之计,心中甚喜,夸道:“好个取经和尚。”一面夸奖,一面赶上蠹妖。听见他与蛙妖商议之事,连忙走向前,把这情节与到彼僧说出。到彼僧道:“谁叫唐僧吟咏,惹动这蠹妖?我们若替他驱除,便非事体。须是待他师徒自为驱逐。只是经文若被妖魔投入池水,湿破不便。还须设个计较。”灵虚子道:“真经到处,自是火火不焚,入水不沉。但这蠹妖,结交了蛙怪,阻挡经文。他聚集小蛙,备下刀枪剑戟。唐僧师徒,把那根棒都缴在灵山库内,怎生赤手空拳迎改?”比丘僧道:“我与你指他转一条僻路儿过去罢。”灵虚子道:“纵是僻路,也先往他池边 92d过。如今师兄变个卖宝货的客商,待我把木鱼变一条犀牛角,跟上他经担,指引他大道行走,防那投池一节。”比丘僧道:“变客商指引,这个不难。不知变犀牛角何用?”灵虚子说:“犀角分开水道,名叫做逼水犀。人若带着他,便是海底行走也不沾水;若是焚烧起来,任你海底,般般无一毫隐避。晋时有个温太真,燃犀牛诸,照见水底各样怪物,正是这个故事。”比丘僧道:“宝贝,宝贝。师兄快变了,我等向东来指引他。”灵虚子念动真言,顷刻将手中木鱼,交与比丘僧。自己仍隐身在经担前后,暗行保护。就变了一条犀角,比丘僧乃携在手中,自己也变个客商,坐在树林中等候唐僧。
只见三藏师徒挑着经担,从大路走来。见一个客人,坐在林中。三藏乃上前问道:“老善人,往东大路,是这条道上走么?”客人答道:“正是这路。师父们包柜是甚宝货?前面有强人排兵布阵,专一邀截往来客人,不当稳便。”三藏道:“善人,我小僧包柜不是货物,却是灵山取来的经卷。”客人道:“便是经卷,你便自知;他却当做宝货。”三藏道:“便开担包与他看。”客人道:“开了担包看,若是经卷,强人最忌的是书文。却要防他丢入池水。”三藏听得道:“纸见水却要湿破,怎奈何他?请问善人,手中却是何物?”客人道:“我这宝货,正是逼水犀。”三藏道:“小僧曾闻犀角逼水;善人何处得来?若是肯借与小憎,保护这经担过去,自当厚谢。”客人说:“师父的经担却多,小子只得一条犀角,怎么保护的。”三藏道:“实不瞒善人说,小徒们都有手段,莫说一池水;便是东洋大海,他也保护的。只这马上两柜,是小僧跟着照管。便是我这马也不怕水,但恐强人抢夺下来。”客人道:“高徒固有手段,只恐那强人们都是真刀真枪。你们赤手空拳,怎奈何他?”只这一句话,便惹动行者、八戒们心肠,八戒乃向三藏说:“师父,前时一路西来,亏了钉钯保护。如今钉钯缴了,前面若遇着妖魔强人拿刀弄枪,怎生抵敌?说不的,师父前边寻个寺院,或是人家,暂住两日。待我徒弟们转去灵山,取了兵器来走。”三藏道:“有了真经,原说不用兵器,去也没用。那神王既收了贮库,你便去取,他必不发,枉费工夫。不如靠天,随路出路,走罢。”行者听了,把眼一转,机变在心,乃向八戒说:“师弟,走罢。万一遇着强人,拿刀弄枪,我们挑经的禅杖也敌的过。”八戒道:“不服手,使不惯。”
正说间,只听得路前鼓吹响人耳来。三藏道:“徒弟,前边是那家动鼓乐?”行者道:“不是人家动鼓乐,多管是经过官府,摆道的响器。”客人道:“不是,不是。正是强人鼓吹。”三藏听了慌张起来道:“怎了,怎了?徒弟们须要小心。”方才转过山坡,见一簇强人,分作两队迎面而来。怎生分作两队.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蠹妖三番五次要食经文,只恐寇梁、寇栋正未必有此志量耳。可以人而不如虫乎?
灵山脚下,虫蚁儿也成精,故曰天地万物之盗。
第七回 行者一盗金箍棒 龙马双衔经出池
说话三藏师徒,正行路转过山坡,右邻一池,中路迎来两队强人。那客人见了道:“师父们,好生小心过去。我往山后躲去吧。这犀角借与你挂在马驮的柜子上,前途还我。”三藏接了犀角,那客人往山后跑了。三藏看那两队人来。怎生模样?但见那两队强人,见了三藏师徒,分开左右。左一队:
绿袍绿甲绿包巾,云拥前来柳色新。
喇叭声喧金鼓震,刀枪阵摆蝶蜂屯。
前行程气如狼奋,后队雄风似虎贲。
更有一般妖怪态,齐睁碧眼怒还嗔。
右一队:
白盔白甲白袍新,晃眼争光宛似银。
队队旌旗飞雪霰,行行兵器逐风尘。
行分大小如鱼贯,摆列威风似蚁屯。
齐叫僧徒留柜担,魔王免得费精神。
三藏见了,慌慌张张叫道:“悟空,这如何处?”行者道:“师父,少不得柔声下气,好意求他放过路去。”三藏道:“悟空说的是。”乃躬身走向队前,合掌打了一个问讯,说道:“列位豪杰,小僧是东上取经的师徒,这包柜里非是货物。乃纸卷经文。豪杰用他不着,不看僧面着佛面,求放我等过路去罢。保佑列位豪杰冬无灾,夏无难;寿命延长。”
三藏说罢,只见队伍分开,左队中走出一个头目强人,说道:“众人担柜,你这和尚,如何独自一个包揽前来说方便,说要求饶过去?”三藏道:“经担原是小僧取的,他们不过是小僧挑经的徒弟。”强人道:“我只见人做方便,看你这温恭和厚,饶你过去;他们却难烧。”三藏正要讲辨,只见右队门开,里头走出一个白袍头领来道:“大兄,莫要听信他说。这柜担中定是宝贝货物,这和尚必是积年贩买贩卖的。好歹抬了他的过来。”三藏道:“豪杰,柜担里委实经文,并非货物。”强人道:“就是经文,也要开柜看验。”三藏道:“上有封记,包裹甚密,开了难复收拾。”强人那里肯信,定要开看,叫小的们上前来抢。行者与八戒道:“师弟,这买卖行不得恭敬谦逊了。如今只得把包柜卸下,放在一处,师父守着,我们解下禅杖与这伙强人比并一番。料他们纵有多人,也敌我三个不过。”八戒、沙僧依言,把禅杖解了绳索,各执在手,把经担堆放在一处,叫师父守着。行者当先,走上前叫道:“列位,我们委实没有甚么货物,乃是经文柜担,求你方便,放过路去。”左队强人道:“一个长老讨人情未准,又来一个说方便。”右队头目道:“前边讨人情的,还标标致致的一个僧人,这个猴子脸的,气象非良,手里又拿着条棍棒,莫要睬他。”八戒方才也要好讲,那左队头目道:“看你这嘴脸越发厌人。”八戒笑道:“强人哥哥,你若看我嵋胺,便误了风月。老猪到是个中吃不中看的哩。”蛙怪与蠹妖听了大怒起来,只听得左队一声号令。齐合拢来,把三藏经担连行者三个都围在垓心。行者看那左队头目,怎生模样:
碧绿脸,白獠牙,一张大嘴叫喳喳。两个眼睛如绿豆,四肢手足似钉钯。斜披着鹦哥色的古铜甲,倒拿着杨柳条儿短铁叉。你看他怒气凶凶来战斗,不像轮鱼不像虾:却似池塘青草深深处,尖头大肚癞虾蟆。
这妖怪见了行者手中拿着一条禅杖,光景似争打之状,乃奋气把手中铁叉,直戳将来。行者举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玄阴池边,一往一来,好生厮杀。怎见的?但见:
行者挥禅杖,妖精舞铁叉。
杖挥手段熟,叉舞眼睛花。
蛙怪叉如蝎,猴王杖似蛇。
往来厮杀久,不胜不归家。
行者与蛙怪战久,看看行者的禅杖不服手,有几分敌不过蛙怪的铁叉,猪八戒见了也舞动禅杖来帮行者。这右队蠹妖见八戒帮战,也忙出队伍来。八戒看这右队头目,怎生模样:
粉面目,白皮肤,未老容颜雪鬓胡。绵绵玉手风前舞,莹莹银牙阵内呼。一柄长枪如匹练,双锋宝剑赛昆吾。你看他打出精神来助战,咬文嚼字学之乎。本是书中一脉望,人前也去乱支吾。
这蠹妖见八戒舞禅杖来助行者,他便捻着长枪,挂着宝剑直奔八戒。八戒乃舞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山坡之下,一冲一撞。好生抵敌。怎见的?但见:
禅杖坡前举,银枪阵上挥。
枪如风雪搅,杖似电星飞。
八戒施雄赳,妖精弄勇威。
老猪不耐战。看看要吃亏。
八戒帮行者战强人,却被右队头目出来助阵,看看禅杖用不惯,挡抵枪叉不起,沙僧只得舞起禅杖来助,三个战两个。妖精只得收兵,两下各自守着在这池边。
只见蛙怪与老蠹妖道:“这和尚们却也利害,如今战他不过,不如再设一计夺他的经担,便一担儿,也胜如没有。”老蠹妖问道;“计将安出?”蛙怪道;“我们设个调虎离山计。”蠹妖道:“怎样叫做调虎离山计?”蛙怪道:“我们多装两队头目,把他三个和尚,一个战一个。只要财.不实胜,调远了他;却着小的儿们扛他的经担。料那老和尚哭脓包,经担必遭吾夺。”老蠹妖道;“计虽好,我看那和尚奸狡,若不入你计,调他不开。佯败远离,我们势孤;倘被他一杖打杀,不为万全之计。到不如设个金蝉脱壳之计。”蛙怪间道:“怎为金蝉脱壳计?”蠹妖道:“我小弟原来借老兄力量,谋得他一两柜经文。若是老兄肯拼着几个小的儿们,或是假变了我等队伍,或是假变了他的经担,就中取事,待我小弟搬他一两柜儿远去。老兄胜了,担包都是你的;老兄不胜,你把队伍移在和尚们的来路,阻着他,待我小弟们打开经柜,享用过,他便来,就还他个空柜。”蛙怪笑道:“这计不叫金蝉脱壳,乃是移祸枯桑。老兄得了经柜,远去享用,我替你当着利害。不妙,不妙。再想个良策,务要万全。”
按下妖怪设计。且说三藏见强人列队阻着前路,只要打开柜担,看是何物,乃向行者说:“徒弟,强人要开柜担,无非疑我们是客商货物,如今不如开了与他看看罢。”行者道:“师父,这个使不得。开看有三不便。”三藏问道;“有那三不便呢?”行者说道:“一不便是绳拴纸裹,封缄甚固,开了难复全完。二不便是途路遥远,到处要开,费了工夫。三不便是开了柜,强人你抢一部,我夺一卷,以致抛散。以此三样不便,如何开得?”三藏道:“徒弟,怎奈这两队强人,阻当前路,你们又敌他不过,不但费工夫,万一抢夺了去,却不枉丢了这一番辛苦?”八戒道:“师父,莫说这几个强人,便是那几十队来,也不匀徒弟的那宝贝钯儿一顿筑。无奈没有那九齿钯儿,这禅杖不中甚用。”八戒三番五次只是提钉钯,行者的机心顿起,拔了一根毛,变了一个假行者,立在三藏傍。他一个筋斗,打回灵山寺前,要到神王处讨金箍棒。
忽然想道:“原说有经缴棒,要棒不与经。如今向神王要棒,他定不肯,来此又是任然。不如看棒在何处,偷了去罢。”又想道:“我老孙此处那个不认的。况那神王,威灵智慧,见了便知来取棒,防范必周,怎能勾偷去?且如今变化了进去,看那棒在何处,再作计较。”仍摇身一变,变了个小老鼠,走入寺门。
却遇巧,把门神王上股公事,行者从门檐钻入廊庑之傍,见有座宝库,封锁甚固。正是物见主,那金箍捧在库中放起光来,依旧像在龙宫里一般。那光直透出库门缝里来。行者见了甚喜,乃随变了一个蜜蜂儿,钻入门窟。看那棒,果然在内,与八戒的钉钯、沙僧的宝杖,俱拴在一处。行者忙解了拴绳,取过棒来,在库内使个四面棍势。那棒更觉轻便,武艺仍觉纯熟。行者舞了一回,却想道:“库门封锁甚固,这棍如何得出?想起缴还时遇了降魔杵,要大不大,要小不小,如今不知可听呼唤了?乃叫一声“斜,那棒果如往日变的一个绣花针。行者大喜;仍变了蜜蜂儿,把口衔着、钻出门板窟儿。
正才要飞出山门,那里知神王上殿回来,灵光直照着妖魔邪怪。行者虽不是妖邪,只因他动了机变心,行偷棒意,使入了邪道。这正值神王光中,即现出。神王见了,笑道:“孙悟空,使不得这个机心。趁早现形,莫要使我举起降庭宝杵,有碍你化身。”行者听见,只得现了原身。那金箍棒仍旧复了一根大棒。行者没奈何,只得向林王实说道:“上禀神王,弟子保护真经,路遇强人阻挡,要开经柜,我等哀求释放。那强人只道是宝物,不肯,反操枪刀与弟子们厮杀。无条禅杖不敌,只得来寻旧棒。如今棒若取不去,经文失落了,可不是两空?望乞神王把棒权还与弟子,胜了强人,再来缴还入库。”神王道:“我佛大慈,正为你一路来时,倚杖着这金箍棒,毁圣侮贤,伤害了多少精灵物类。你如今没有这棒,俗语说的好:操刀必割。你棒岂有个容情的?决不容你取去。况你来取,又不本一点真诚,举意行偷。那知你偷心一举,那长邪就心偷盗窃经卷。可速去保护,毋得迟延。”行者道:“禅杖不济,强人势凶。没此棒子,怎保真经?”神王道:“你去,你去。那强人非盗,乃是邪魔妖怪。只要你师徒正了念头,自有解救的来通路。”神王说毕,把金箍棒依旧收入库内。
行者没法,只得一筋斗仍复到三藏面前。只听得山坡之下,池水之前,两队强人吆吆喝喝,只叫:“快快的把包柜送出来,打开着验。果是经文,谅情留两卷儿,余者俱与你去。”八戒听了道:“何如,开了经柜,他还要拣两卷儿去?依徒弟计较,我三个拼命守着经文,师父骑了玉龙马,飞奔到天竺国寇员外家,把来时捉盗的官兵请他来剿捕。再不然,待徒弟走回灵山,取了钉钯来,怕甚么强人!”行者道:“师弟,这计较行不得。请救兵,师父难去;取钉钯,神王不肯。这强人乃是几多妖怪。果是妖怪,只要师父端正了念头。”三藏听了行者这一句,便合掌向空道:“弟子玄奘,志诚取经,并无一念之差,望神王保护。”行者、八戒见师父祷告虚空,齐齐也合掌祷祝。
却说比丘僧假变了客商,把灵虚子变的犀角,付与三藏。三藏接了犀角,押在经柜上,以防强人投柜入地。果然蠹妖、蛙怪相守多时,鼓起众妖,一齐上来去抢的抢,打的打,被行者使了重担法,众妖那里扛得动。却去抢八戒的经担,被八戒掣禅杖乱打。却去抢沙僧的担子,也被沙憎轮着禅杖乱打。众妖却去抢马驮的,三藏不能夺,被众妖抢扛了去。三藏急了,跟着那经柜,苦屈无伸,叫一番“皇天”,又叫一番“佛爷爷”。
正在危急之处,那知比丘到彼僧在那远山坡上看得分明。他把菩提珠子解下几颗,望空一撒,叫声“变”,变了几个大石子,飞入空中,把扛柜小妖当头打去。小妖慌了,把柜子向地中一丢。只见那池水分开,经柜投底。灵虚子卖弄道法,把变化的犀角,化火燃起,把个池中照得通明。那些小妖现了本相,都是些小蛙与吓蟆骨朵之类,见人远避去了。那蛙怪被燃犀光照出池外,也不能藏躲,丢了蠹妖,飞走散去。蠹妖没势,只得解围也散走。
三藏见强人都解围散去,乃对行者道:“徒弟,果然这强人都是我们念头不正惹的。妖邪去便去了,是这经柜陷在池底如何得起?”行者道:”师父,弟子们各人只照顾各自经担。”三藏道:“悟空,你怎说此话,难道马驮的叫我下池去取?”行者道:“马驮,就是马照顾。”三藏道:“你又是奈何我了。”三藏正急,只见那玉龙马将身一抖,“嘶”了一声,撺入池中,把两柜中间口咬着绳索,云雾里驾上来。师徒方才整顿了前行。
过了三五里,只见树林下那客商坐地,见了三藏道:“师父们,退了强人来也。犀角还我吧。”三藏合掌拜谢。八戒便开口道;“尊客,多谢高情。我等与你念佛。只是道途尚远,恐前边水路尚多,这犀角宝贝卖与我们何如?”客商道:“你这长老,心意不足。这宝贝价本甚大,你出家人那有这一主价买?”说罢,手执犀角,往前飞走而去。三藏师徒缓缓行走。
却说那老蠹扶,见蛙怪被燃犀照破,不顾而去,乃与众蠹说道:“经文不能夺得,小的儿又伤损了几个。”众蠹道:“一个也不曾伤。有几个是变桑蚕钻入他柜担内,未曾出来,被他们带去了。”老蠹妖道:“如此怎了?”众蠹道:“带了去,在柜格内咀嚼经典,是他们造化。”老蠹道:“只恐经柜包裹坚固,钻不入去;露出像来,被他们坑害,如之奈何?须是还去救了来,方为全策。”众蠹道:“进柜容易,出柜难。甚法方能救得?”蠹妖道:“须是如此,如此,方能救得。”却是何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道书云:“蠹鱼三食神仙字,化成脉望夜半时。如法从规中向北斗望之,真仙立降,可求长生不死之术。”老蠹有此神通,何不教以党类?必待食经文,乃可长生耶?求入不如求已,世之为老蠹者不少。
逼水犀只是自己一点灵光耳,莫认做外来宝贝。
龙马衔经出池,关目最妙。
第八回 行者焚芸驱众蠹 悟能骗麝惹妖麋
话说老蠹妖向众蠹说:“唐僧柜担此去,前途乃是地灵县界口地方,有等经纪店家,每每聚众界口,扯揽客商货物到店,希图财利。你们可变做店人,见他经柜包担,浑扯乱争。那时钻入也可,救出也可。我原是观内盗食仙字,希图人道的,被你们扯来。经已远去,我且告回。”蠹妖不能留,老蠹遂去。这两蠹妖领了十数个小蠹,径奔县界口来等经担。
却说蠹鱼变的蚕子钻入担内,偷咬封皮包裹。那里知都是厚布包袱,绳拴密固,却在里边支支乍乍,如蛀虫声响。行者听得,歇下担子,便叫:“师父,这担内声响,如蛀虫食经。”三藏道:“日久封皮乾脆,那里是蛀虫声响?”八戒道:“经担响,偏你听见。走了多路,腹饥作响,却不听见我的。”行者道:“呆子,挑着快走。那前边是地灵县界口,自有人家,必得斋饭。”八戒把耳朵掀起一看,果见人家不远。正说间,只见林树内走出十数人,上前乱吵乱嚷,这个道:“师父,宝货该我家发行。”那个说道:“长老,货物到小店去卖。”扯的扯,夺的夺。师徒们那里分剖的开。恼了行者,身上拔下许多毛,往林子里一撒,众人只见那林子里无数猴子,这些蠹妖变了店家,乱扯乱抢,却被行者化身多猴,乱吵乱闹。蠹妖正也要变化抵挡,只见正西来了一个客商大叫:“众人休要动手乱抢。这长老柜担,不是货物,乃是经文,没处卖的。我有百十担货物在河下,要个好主家发脱。那个好店主替我搬来。”蠹妖道:“中间可有书籍纸张么?”客商道:“有,有。且多。”这妖蠹听了,我道我去,你道你去,一齐都往河下去了。
行者方才收了化身,三藏便问:“老客,百十担何物?”客人道:“是些香料药材。”三藏道:“药材乃医家所用,倒是香料我们僧人用的着。”客人道:“香料既是师父们用的着,我袖中带了几宗样子,与买香的看。”乃向袖中取出几包,三藏着了,却认得是沈檀、速降、芸麝、片脑等香。乃向客人说:“小僧路过,僧人无钱买香。”客人道:“出家人果是无钱,只是师父用的着,便凭中意者,小于奉送。”三藏道:“檀香可敬佛祖,小僧取些罢。徐皆无处用。”行者忙接过包来,取了些芸香。三藏道:“徒弟,降香焚了,可供圣真。这芸香何用?”行者道:“徒弟自有用。”客人道:“这高徒取的真有用。”只见八戒把这香也闻,那香也闻,乃把麝香闻了,又闻道:“我要这香罢。”三藏道:“悟能,这香不是我出家人用的。”八戒那里听,忙袖人衣内,不肯放手。行者道:“呆子,这香不是我们用的,快还了老客。”八戒没好气的道:“偏你们取的香便有用!”他被三藏、行者说的紧,只得放出袖来;却暗偷起几分,余皆还了客了。客人收了香包,说道:“我要查货物担子去也。”临去,递一纸简儿与孙行者,说道:“别样香,焚以敬圣降真,惟芸香你取了,有个焚法在这帖内。”行者方接简帖在手,客人飞走而去。行者乃与三藏看那帖儿上,乃是四句诗道:
不净根因魔作嚣,消除何用麝檀烧。
休思棒打伤生命,全仗芸烟却蠹妖。
行者见了诗意,方才说破道:“是了,是了,徒弟知这根因,都是师父吟诗弄句,引惹来的。我说此妖专残古籍,不是架上久堆。便是囊中陈腐,他若侵食了经典,更有无穷变化。”三藏听了点首,叫八戒挑起经担,望前趱路。
却早到了地灵县西关,只见一家门首,挂着一个灯笼,上有四字写道:“客商安歇。”见了三藏们便扯着柜担道:“师父们,小店洁净,发脱货物又公平,请住下罢。”三法道:“我们从灵山下来,要往东上去的。这相担都是经卷。借寓一时,吃你饭食,从例酬谢。”主人道:“请住,请住!”三藏乃叫徒弟们挑入经担,把马垛解下。行者听八戒担内,尚“支支乍乍”有声,乃解索开包一看,并无他物。只见包裹纸外,虫食了许多窟窿;尚有些虫粪皮子。三藏见了道:“八戒,偏你担内不小心,乱歇不净,惹了虫蚁。”八戒道:“是了,那蚕簸子,怎该与那婆子放上。”行者道:“不须说了,师父不必多疑。”乃叫店主取一个香炉,放上炭火,把客人与的芸香焚起,顿时那担内洁净不响。三藏依旧叫包裹好了,师徒方才吃斋,打点行路。
却才众蠹妖变了店家抢担子,一则要混入担内食经,一则要引出带来小蠹。不防行者变的众猴闹吵,又听得客人说有书籍纸张担子。乃大家哄然去了。不见担子在河下,又想着前来混龋却闻见店内芸香,不敢亲近。那两个变寇梁、寇栋的,仍变了他二人,远远的走到个卖豆腐的老者家。
那老者也认做寇员外的儿子,便叫:“二位公子,有何
话说?”蠹妖道:“烦你到那店中,看那几个僧人担内是何物,可有甚物作响?”老者听了,向妈妈说道;“救寇员外的圣僧,今日回来了,寇家公子既知,如何不亲拜,接他家去管待,怎么叫我去看?”妈子道:“想是员外尚未知,公子不便就认,叫你探听个实。”老者听说,只得到店中。见三藏师徒收拾经担,老者直言无隐,把寇梁弟兄
话说出。行者听了笑道:“孽障,心未忘耳。”乃向老者说:“大叔,去与他弟兄讲,说担内不响。只是那姓孙的长老收拾了行囊,即来望你令尊寇员外哩。”老者听了就走,行者一手扯住老者衣袖,把香炉内芸香,与他身上一熏道:“老人家,你身上豆腥气,与你熏香些。”老者笑答道:“师父,豆那里腥,乃是锅烟气。”八戒道:“是了,是了,是锅烟。若是豆,连渣我也说他香,如何腥气?”老者别了行者,走回家门。
那蠹妖闻了老者身衣,远远立着问道:“那僧担中有何物作响么?”老者把手摇了几摇道:“那姓孙的长老,要来望你分尊哩。”蠹妖只听了这一声:“担内不响,到也干净。干净惹他作甚?去罢,去罢。”这正是:
高阁陈言无蠹籍,虚堂妙法有芸编。
话表三藏与行者们离了店门,往前行走,不觉的冲州过县,无非是风餐水宿,经历了些使岭高山。正是腊尽春残秋又至,日月如梭不暂停。三藏见徒弟们挑担费力,乃说:“徒弟呀,来时我被妖魔折挫,说不尽的苦难,亏了你们保护到此。今幸取得经回,又苦了你们挑担费力。怎得这地方有好善之人,肯替你们出力,挑的一程两程也好。”行者道:“悯念徒弟劳苦,虽然是师父仁心,只是又动了一点不敬经的邪念。”三藏道:“我怜你们劳苦,怎说不敬经文?”行者道:“师父志诚求取真经,恨不得首顶回朝,怎说叫人替代?万一代替之人,身不洁净,心不兢持,亵慢经文,可不是师父的罪过?”正说间,忽闻得一阵腥气。八戒道:“师父,是那里腥气?”三藏闻一闻也道:“是甚么腥气。”行者道:“想是此处人家捕鱼,是鱼腥气。”三藏道:“怎得些香来,解一解秽便好。”沙僧道:“经担上还有些芸香,只是那里取火?”八戒道:“不消火,我有些麝香在此。”乃从腰取出,自已闻一闻道:“香,香。”双手递与唐僧道:“师父,大家闻一闻儿,解解腥气。”唐僧见了道:“徒弟,此是那里得来?”八戒道:“是向日客人送的。”行者道:“师弟,既已还了客商,麝香如何尚有?”三藏道:“想是八戒未曾还那香客。”八戒道:“是我欺瞒他几分儿。”三藏道:“徒弟,这是明瞒暗骗了。”
三藏只说了这个“骗”字儿,便生出一种骗经的妖孽。这东关外二十多里有座山冈,名叫做大树冈。这冈险峻,往来人稀,走路的绕道而行。怎见的险峻?但见:
灵山演派,天竺分形。山峦凸凹,石径盘旋。山峦凸凹,几株古木接天连;石径盘旋,无数乔松丛路绕。走兽迹偏多,飞鸟声相乱。背阴深处积水凝,崎岖险道行人断。峰岭拂云高,狼虫当路撺。伐木樵子每心惊,打猎行人多胆颤。
这山冈里无人到处,有一石洞,洞中有许多麏獐麋鹿滋生在内。他这种鲁,从来有根。乃是白鹿大仙,在蓬莱会上,闻说灵山玉真观有个得道神仙,却是复元道者。说他得闻如来至道,乃驾云过此。一则参谒佛地,一则会晤真仙。不想山中凡鹿甚多,白鹿见了,顿起淫心。大仙到了观中,复元道者一见相投。二人谈玄说妙,两不相舍,一连住了几日。白鹿乘空,走回与凡鹿相交。及至大仙起身,不见白鹿,复元慧眼一观,知在此山,说与大仙。念咒收回,作别复元,径往蓬莱而去,不觉遗下种类在此。这种类既有仙根,得以长生,遂通变化。有一大鹿,称为老糜。他产了一个小鹿孙,赶分出在天竺山幽谷里。这小鹿离远老麋,风流情况,遇有个山行的妇女怀春,他动了邪心,变了一个吉士诱他。事又未遂,偶在石畔倦卧。被一个采药的人见了,把他脐内麝香窃去。他失了宝,恹恹成病,寻医不效。老麋知道此情,乃向众鹿道:“小鹿在远山谷内害病,医治不痊。如今须守候灵山,有下来的仙佛菩萨,求他救治,或者好了,也未可知。”众小鹿道。“有理,有理。”
正议论间,只闻一阵微风,刮了些麝香气味到洞口来。众鹿闻得,正是气味相投,心情感动,乃道:“香气逼来,莫不是窃小鹿的盗贼经过此冈?”老麋道:“待我下冈探着。”这老麋乃变了一个老叟,走下冈子,径往大路前行。
却说三藏师徒挑着担子正走,只见前面高冈树木丛杂,路径崎岖,好生难走。八戒道:“师父,你看往来行人,都转弯抹角何说?”行者道:“想是转坦路径平行走。那前边一个老头子来,何不问他一声?”三藏把眼一看,果然前路一个老叟走来。但见那老叟:
白发蓬松两鬓分,和颜悦色笑欣欣。
手中执着青藜杖,好似长庚降碧云。
三藏见了那老叟,忙上前拱手问道:“老善人,此冈是往东土去的大路,还是转道而走?”老叟道:“师父们是那里来?”三藏道:“小僧从灵山下来。”老叟道:“这柜担何物?”三藏道:“乃是大藏真经。”老叟心中暗想:“闻得人说,如来真经可以消灾作福。不若请此僧众,到了山中建一功德,保佑小鹿病好,也不见得。”遂向三藏问道:“师父所言真经,可是如来佛祖修真了道,降福消灾的宝藏么?”三藏道:“正是,正是。”老叟听了,便跪倒在地道:“爷爷呀,老汉正在此要拜请僧人,诵经礼仟,解难消灾。今幸遇着列位师父,又挑着真经,望乞枉驾到我寒家,建一会功德,自当酬谢。”三藏问道;“老善人,家居何处?”只因这一句,那麋妖便自忖道:“倒是增人问我一声家住何处,想我那山冈洞里,怎便请他去?若看破了,明明我等巢穴,露出本像,怎生是了?我知佛爷爷经卷,果是涌念了可以消灾释罪。料着人人会涌,不过借僧人名色。如念,不如替他挑着柜担,乘空儿骗他两担。到我那天竺谷里,与那害病小鹿,早晚自己诵念,可不长远。”乃转过口来道;“老汉家住在冈前十里多路,只是路径狭隘,经担虽是行得过去,但恐曲折费力。”行者道:“难走便罢,但不知可是东行顺路?若是顺路,这也无妨。”八戒听了道:“走正路尚费力,又要走甚狭路?”把担子歇下,说:“我不去,我不去走狭道。担子又重,力气又费了。”
麋妖见八戒歇担说重,走上前试了一试,说道:“也不甚重。”不匡八戒身边麝香透出,麋妖闻得,乃问道:“师父,你身上何物喷香?”八戒道:“是件巧处得来的宝贝香儿。”麋妖听得,怒从心起,想道:“小鹿脐下之香,乃是他往时窃去,致害小鹿生灾害玻此仇怎肯干休?如今且唤众小鹿把他们经担都骗去,到天竺山幽谷里再作计较。”他趁着八戒说担子重,乃说道:“师父,既说担子重,路儿狭。你们少歇,待老汉去家叫几个小的来担抬,只当替师父省一肩力。”三藏正要寻人代替,听得便道:“老善人,高情高情。”麋妖即奔入山冈小路而去。
行者乃向三藏道:“师父,我看此老语言不一。既有家室在十里冈前,如今去叫小的,十里去,十里来,不反费了工夫?我们不如挑着担子迎上他去,也省一会工夫。”三藏道:“悟空说的是。”八戒道:“便等他一会,也省力。你们要走先走,我等他来帮抬帮抬。”行者乃挑起担子,叫沙僧也挑着走。三藏赶着马驮的垛子,一直往小狭路上走。方才里多路,果然道狭难行,师徒费力。八戒道:“错了路头。我说等那老儿来,不肯依我,只如今费力了。”
正说间,只见老里跟着十数个小僮仆到来,说:“师父们,倒是不曾到我家。方才产了几个小狗子,秽污,怎做的善事?离此三十多里,是我小孙家。他那里洁净,是房屋宽大。人家富厚,好斋也有一顿,村钱断乎不少。”三藏大喜,便叫徒弟把经担分派与众扛帮,他师徒轻身随着路走。
这老叟却与三藏并肩讲论些闲话。前行了三五里路,三藏忽然叫:“悟空,我走路口渴,你看那里有水,取一盂来吃。”行者道:“师父,山冈路僻,莫处有水;就有,也被行路人撒溺不洁。须是远处去寻,误了走路。”沙憎道:“我也渴了,一同师兄去寻水。”八戒道:“我也要水吃。”行者道:“都去,谁人照顾担子?”三藏道;“没妨,没妨。我与老叟照顾经担吧。”行者道;“师父,却要小心在意。”老叟道:“放心,放心,有我老汉同着前行。”不知行者们去寻水,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小鹿儿因动了欲念,遂失了脐下真麝。人人都有脐下麝香,被人窃去,不思找寻,真是禽兽不若。
第九回 论志诚灵通感应 由旁道失散真经
却说行者三个去寻水,麋妖见凶狠狠的三个徒弟去了,单单只有唐僧随着他,魔心顿起,把马驮的柜子随唐僧跟着,乃叫小的们扛着三担经包,飞走如箭,丢下三藏在后。三藏跟着马,只叫:“老善人,慢些前行。”那麋妖越发走快,一时把三担经包,被众鹿扛抬前去。行者三人寻得水来,见没了经担,齐暴燥起来,埋怨三藏说;“都是师父贪心涧水,又不知引了何怪,拐去经担。”三藏道:“我叫老叟慢慢行,却催趱小的们,料在前路。”八戒道:“前路若没有,却怎计较?”三藏一时听了,心中懊恼,眼里流泪道:“徒弟呵,是我为渴思浆,一时不敬谨,失去经担,还望你们找寻找寻。”行者道:“来时,一路妖魔作怪,要蒸师父的,要煮师父的,徒弟们只得上前救护。如今师父已证了菩提正果,徒弟们金箍棒、钉钯、宝杖又缴还了灵山库藏,只靠着自己这一点心灵机变。如来又说我机变心生,妖魔怪起;却喜你们的甚么志诚心、老实心、恭敬心。这会师父以志诚心待那老儿,那老儿却不把志诚待你,便老实恭敬也没用,还要我徒弟机变找寻?”三藏道:“徒弟呀,人心还是志诚好。若人存了这点志诚,万谋万遂,千灵干应。”行者道:“徒弟不知这灵应,求师父见教见教,说明白了,好去找寻经担。”三藏道:“徒弟,你要听说志诚,我有几句说与你听。”行者道:“清说,请说。”三藏乃说道:
说志诚,真灵应,色相皆空归静定。一腔不失赤子心,满胸全无虚假性。无虚假,欺伪消,浑然天理绝尘嚣。当机接物皆真实,朴往醇来不诈浇。不诈浇,方寸地,不仅机谋多智虑。至诚动物若神交,梦寐羹墙如一契。如一契,说奇逢,岂知就里尽虚空。一诚无着随感应,万事谋为自遂通。
三藏说毕,行者笑道:“依师父这等说,当初只该坐在家里,说大藏经文,来了,来了,存了志诚便罢。何劳万水千山,拨了十四五年的口嘴,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头,连这一篇的志诚活儿也多了。“三藏道:“悟空,你那里知这‘志诚’二字?几千年也说不了,百万里路也讲不穷。你若知道,又何消我说。”八戒说:“你说我说,这会经担也不知那里去了。师父决吃些水,上前找经担。莫要说了,越说越口渴。”好行者一面说,一面把法身纵入云端,将手遮了眼,作个蓬儿,往前一望。只见那老头儿紧随着经担,众小的打号奋前扛走。乃跳下地来,向三藏打了一个问讯道:“师父,你的志谈话儿,真有几分灵应了。”三藏问道:“悟空,这是怎说?”行者道:“只因师父悯念弟子们挑担费力,这真心一点,怎得个替挑担子?今却就有替挑担的,你看他打号子,奋力气,与徒弟们出力。走一里,省徒弟们一里力,皆师父志诚灵感神应也。”三藏道:“悟空,休要说此话;只讲挑担的可在前边走?”行者道:“八戒难道只是老实,沙僧只是恭敬,须也找寻找寻。”八戒道:“师兄,你便会筋斗,我们不能,那里去查?若是走近了去查,一日两日不可知,若是远去,一年半载不误了工夫,担搁了路程?”行者道:“腾云驾雾,你们难道不会?也往空中望望,免我向师父多话。”八戒依言,把身一纵,扯开耳朵,遮眼往东一望,招手叫沙僧道:“师弟,你也来看看。”沙僧也跳到空中看见,笑将下来道:“师父,果然顺路,替我们出力,不要钱钞。你看他还喜喜欢欢往前挣,这叫做顺手牵羊。”行者道:“莫要阻他,且与他走走看。”按下不提。
且说比丘到彼僧与优婆塞灵虚,两个变客商、赠了三藏师徒芸香、犀角,把蛙怪、蠹妖逼走了,让师徒们挑着经担前行。他两个在三藏们前路行走。一向道路平坦,无妖无怪,不须费力。正在省力,行到此山,只听得后面打号子声来,回头一望,但见尘灰飞起,许多小汉子扛抬着经担走来。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唐僧师徒离灵山不上一年路程,便挑担不起,又雇觅人代力。若是这等,东土十万八千里路,如何到得?”灵虚子听了道:“师兄,你且在前慢行,待我探唐僧师徒是何主意,叫人代力?”乃摇身一变,变了个老道左,倒迎着三藏们,故意问道:“师兄们,可是灵山下来的?”三藏见这道士:
头戴紫阳巾,身穿方朔服。
黄丝绦系腰,麻鞋登在足。
三藏听得老道问,忙答道:“小僧是从灵山下来的。请问老道,真可曾见多人扛着经担包前行?”老道说:“离前十余里,有扛抬担子的,但不知是何物?”三藏道:“是小僧们经担子。”老道说:“既是经担,出家人如何不自家背负,却叫人扛着?万一那众人心不恭敬,身不洁净,可不污了经典?”三藏道:“正是,正是。小僧也只为一个老叟,要请去诵一会经卷功德。承他顺路,叫家众扛帮一程,到他孙儿家去,故此托他担着。不意我徒弟寻水,他们奋力前行。”老道说:“事便是顺道,却也要紧跟上。人心莫测,不可远离。”三藏道;“领教,领教。”
老道往前走去,却复到比丘僧面前,把这情节说出.比丘僧说:“且探这扛担的如何情节?”正说间,那众人扛着经担飞奔前来,后边跟着一个老叟。优丘僧与灵虚子见了,早已知是麋妖众怪,乃私议道:“唐僧师徒又不知动了何心。惹引此怪?”灵虚子道乃变了两个僧人,向挑担众妖问道:“列位挑的是大唐僧人取的经典么?他不自挑,想是雇你代力?”众妖不答。只见麋妖答道:“二位师父问他怎的?想是唐长老一起的。”比丘僧道:“不是,不是。我二僧是行路随缘募化的。”麋妖道:“师父既不是一起,实不瞒你,我有一个孙儿在天竺山幽谷居住,偶患病症,欲求禳解。方 IO6才路遇着这起僧众,担着经文。本意延他到家课诵,可怪他内中一个长嘴大耳的徒弟,不是个良善的,曾为盗窃了吾孙腰脐之宝,正为他染病恹恹。却好今日遇着,是我设一计也,骗哄了他经卷担子前来。但佛爷爷经卷可是骗的,俗语说的好:‘门里有君子,门外君子至。’他窃吾家之宝,已是小人之心;我便以个小人应他。只是此经,我等山野之人不知字义,必须得师父们持诵方好。师父二人若不弃嫌,同我到山谷里家居,把这经担开了课诵,建个长远功德,自有斋供、金钱奉敬。”比丘僧与灵虚子听了,私相说道:“唐僧动了志诚,恻隐徒弟劳苦担经,思代力的,遂有这鹿妖替他扛抬远路。只是八戒骗麝邪心,便惹动了这拐经糜怪。我们若破除这怪何难,只恐露泄送经形迹。不如随着这众妖,一则借他扛抬,以遂唐僧志诚心愿,宽徒弟们力苦;一则看此妖魔骗经何处,以便指引唐僧们找经去。”随乃答道:“我二僧诵经功德,原是本行,便与老叟课诵一会也不打紧。只是闻得唐僧不比凡常。那长嘴大耳骗香的徒弟,不是个好惹的。那猴子像更利害,他会腾云驾雾。若我寻了,将来连我两个小僧都做贼论。”麋妖道:“师父,不难,不难。再走三五里,有个三岔道,正中大道,往东土大唐国去。傍有一道,往天竺后山去。右有一小道,往我孙幽谷去。我想唐僧们必从大道中来。若从左道去,其中却有许多傍门,阻碍难行。若从小道去,路虽近,只是经担重大,难过那崎岖狭隘。况且树密林深,溪泥涧水,费力费力。如今我有个计较,把他们挑经的禅杖解下来放在中道,叫小的们背负着大包,二位师父押着四包,从左边傍路去。遇有傍门,师父可叫他开门让路。老汉押着两包,从小道抄近路,先到幽谷等候。”二位僧人说;“我们押着四包,万一唐僧找寻着,赶来夺去,如何处置?”老叟道:“师父有力,则莫与他夺;若是没力,便让他夺去。我有此两包,到了我家,那时到前路接你,这叫做弃多取少之计。”僧人说;“他不赶我,却来赶你,如何处置?”老叟道:“赶我,你必保全小的们背负到家,乃是弃此取彼之计。”僧人道:“唐僧分做三道来赶,则如何处?”老叟道:“师父放心。我自有神通。古语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比丘僧依着麋妖,押着四包往左路走。临行,那老妖分付小妖道:“若是唐僧赶来,你们可藏躲在傍门内。若藏不得,那徒弟们利害,你们丢了包,让他找去吧。随即领二位师父到幽谷等候。”
小妖依言,背负着四包,往左路前走。比丘僧与灵虚随后跟着。比丘僧计较说:“如今唐僧将到三岔路口,料孙行者们必找寻经担。不如且把小妖吓去,留此四包经担与唐僧。我与师兄,再去算计那老妖。”灵虚子道:“如何吓去小妖?”比丘僧道:“师兄可变个老虎奔出林来,小妖自然吓走。”灵虚子依言,摇身一变,变了个老虎:
白额斑斓虎,威风真吓人。
林中只一跳,众怪丧三魂。
那小鹿妖正背着经包前走,只听猛虎一声叫,从林子里跳出。众妖害怕,叫:“师父,这却怎了?”到彼僧说:“你们顾命要紧,且把经包丢了去罢。”小妖依言,都把经包背入路傍门地里躲着。只见这虎跳到门前.把尾打门。小妖慌了。到彼增说:“我也不顾这经了,那小和尚又不知那里去了。我走罢。”往门后飞走。小妖吓的丢了经包,一齐也飞走了。
比丘僧看那小妖去了,灵虚子复了原身。比丘僧说:“四包经担已保护在此,料孙行者们自来找去。只是那两包,老妖押往小路。我与你设个计较保全了,莫使他骗去。”灵虚子道:“怎生计较?”比丘僧说:“这计也不难。如今将菩提数珠子两粒,变两包小小经包,师兄把木鱼梆槌变两个小汉子背着,我两个跟着到他处去骗哄他。只说:‘你众小的畏老虎,弃包走了。我觅两小汉,背两包来了。”’灵虚子道;“此计虽好,怎生保全那两包?况且这木鱼变的小汉子,那老怪认得,不妙。不如我与师兄各背一假包,到小路上抵换那两包,有何不可?”比丘僧依言,两个各背了一包,走过小路来。
却说麋妖把禅杖解下来,放在中路。把两包着两小妖背着,从小路走去。只见小路里树密林深,崎岖狭隘,小妖背着难行。老妖正在那里设法过去不得,恰好二憎背着两个小包走来。老妖见了问道:“二位师父,如何不押着小的背那四包来,却自背两包来?”比丘僧答道:“我二人紧跟着小的担包,无奈林中一点跳出,他们害怕,丢包走了。我小僧二人,只得背负两包。却又遇傍路门阻,且不知路径,故此赶到这条路来,料着老叟还在路间。”老妖道:“老汉正在此计较,没个法儿过这深林狭隘处。思量要打开包裹,零星把他的经卷拿去,又恐失落了。”比丘增听了,忙说:“这个行不得,倒不如弃大取小吧,把你两大包丢在此,慢慢再龋且将这小包着小的们背上。到令孙家里,待我二僧课涌,有何不可?”老妖依言,便叫小妖丢下大包,却背着小包。你看那小妖,随弯就弯,竟过了深林前去。
话分两头,
却说唐僧与徒弟,跟着马垛子走了一会,道:“悟空,你再看那老叟押着经担走到何处了?他原说三十里是他孙儿家,此路走来也差不多了。”行者道:“师父却也真志诚。徒弟已知这老头子是个来骗经的妖怪。他骗我,我也 IO8骗他。经料骗不去。到被徒弟们骗了他三二十里替挑力气。”三藏听了一个妖怪骗经,就慌张起来道:“悟空,若是妖怪来骗经,却怎么了?你快与八戒、沙僧赶上夺下来。莫着妖怪骗去,空向灵山一番劳苦。”行者道:“师父放心,此妖料走不远。走一步,与徒弟们省一步力。”三藏道:“我不放心,必须赶上,叫他们同行。”便叫:“八戒悟能,你再望一望,那老叟走多远了?”八戒依旧起在半空,看了,下来道:“了帐,了帐!老头子不在前途,经担也不知去向。都是猴头甚么机变,不如依我老实自家挑着,有甚气淘?”行者听了,忙跳到半空一望,只见前途三岔路口,中路丢着几根禅杖;左边路里丢着四包经担;右边树林里妖气漫漫,却不见经担。乃下地对三藏说;“师父,前边三岔路地。妖怪弄了手脚。都是师父志诚;志诚怎会不见甚么感应,又要费徒弟机变也。”三藏听了道:“悟空,说不得要你主意保经,只是真经料不由傍道,借你神通护得来。”行者听了三藏奉承他这两句儿,便动了一点矜骄心,好胜起来,道:“师父,爽利走起些,徒弟好去寻经。”毕竟如何去寻,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麋妖骗经,本为八戒骗麝之报。又借送经一着,送了唐僧忠诚心。
一意双关,自然天巧。
此回煞有深意。傍道失散真经,便是佛祖西来意。
弃多取少,存此取彼,麋妖似知道者。亦缘得仙家些小种子,但非大道耳。
第十回 两僧人抵回经担 众老妖庆贺灵芝
话说三藏听得前路分作三道,经担不见,忙忙赶着马垛子道:“徒弟们,快去找你各人经担。”行者道;“八戒、沙僧他两个的担包,在那左路倚门儿里;只是徒弟的两包不见。”正说间,已到三岔道口。八戒道:“师父,我与沙僧担包,俱在左路。师父可赶着马,同徒弟顺去吧。”行者道:“师弟,你便同师父顺路左去,我的担包多是在小路。你看那妖气漫漫,定是那老头子作怪。你两个且去挑转那担包来,在这中途等;我去小路我那担子来。”八戒不依道:“你找你的,我挑 IO9我的。到前途总路,出来相会。”三藏道:“悟能,你主意差了。古语说的好:三条路儿中间行。况我出家人,取了真经,不从大道中行,如何走那傍门小道?”行者说:“师父讲的有理。师弟两人快去挑转那两担,到师父处来;我去小路找寻,也到此一同前去。”行者说罢,地下取了一条排杖,往小路飞走。八戒与沙僧只得也取了禅杖,从左路找来。三藏乃卸了马垛,坐在中路等候他三人。
且说八戒与沙僧走了三五里路,都是弯弯转转,高高低低,那里见经担?八戒说:“师兄分明说我们担子在左路,怎么不见?你看那前途没路,只有一门闭着,想必此门是通道。”沙僧道:“我与师兄打开此门去看。”八戒说:“未可造次,倘或是人间后门住宅,怎便去打?”沙僧说:“待我门缝儿里看看着。”乃向门缝一看,只见四包经担在内,那傍门儿紧闭不开。沙僧那里顾甚理法,举起禅杖,乱打乱劈,把两扇门儿打开。他两个挑起担子,依旧转回大路。只见唐僧坐在地埃,见了八戒、沙僧挑着两担走来,一面喜,喜的是两人找着经担来;一面忧,忧的是行者去了半晌,不见前来。
却说孙行者执着一条禅杖,往小路而来。果然那密林狭隘之处,两个经包在地。为何八戒、沙僧担包,无妖气漫空?盖因他两个一点老实恭敬心肠,一意直去找寻挑担。只有行者机变,又动了个矜骄心,他的经包遂惹了些妖气。只待行者见了经担,一则喜心生,一则正念发,那妖气遂散。依旧行者把禅杖绳拴,挑回大道。三藏见了行者挑着担子,方才放心。师徒们由中路前行。正是:
履道坦坦莫邪行,一入邪途怪便生。
试问前行何是正,但教性见与心明。
话说天竺山谷,小鹿儿正病,忽然见背经的是个小妖,走入谷来报道:“祖公为郎君请了两个僧人,带得几担经文来课诵,保佑郎君灾病消除。不意小的们从傍路来,遇虎,只得弃了前来;祖公押着两包,从小路儿来了。”小鹿听了惊道;“祖公如何请僧人到山谷来?僧人见我们成精作怪,万一谋合猎户,惹出祸事,不为利便;若是经文能消灾病,我们自家课诵,岂不为灵?汝当速迎去说知祖公,叫他把僧人辞去,把经包好生背负了来。况且我谷前生出一枝灵芝瑞草,正要请祖公来计较庆贺,汝等快去快去。”众小妖飞出谷门,上前迎老麋妖。
却好老麋同着比丘僧两个小路走来,见了小妖。小妖把小鹿
话说出。麋妖听了想道:“正是,我一时见差了,幽谷洞中,怎说做修善人家?”乃随向二僧道:“师父,本当请你到我孙儿家,无奈昨夜家婢产了孩子,房屋不洁,怎修善事?暂屈二位林中少坐,待我老汉去取几贯谢仪,作为路程一斋。”比丘僧听了笑道:“这孽障设诈!也罢,我只要唐僧师徒经担保全;从东大道去了,管他作甚?”乃随口答道:“小僧也为走路力倦,正要少歇。叟里可先背负经包前去,待我少歇,再走将来。”麋妖大喜,叫小的背着假经包,往前飞走去了。
比丘僧乃与灵虚子说道;“师兄,我与你原以菩提正念保护真经。既已知孙悟空的机变生怪,如今未免变幻行术,与机谋何异?”灵虚子答道:“师兄,如来原容我以法术保经。我想为保经而行变幻;就是变幻亦为菩提。但妖魔骗经非正,我等保经非邪。经已保护前行,我等莫要顾此麋妖,且往唐僧前路去吧。”按下比丘僧与灵虚子,离小道撇了麋妖,径直前行去了。
且说老麋妖押着小妖背负的两个小包,乃是菩提珠子变的。比丘僧既去,他把小路内两块石头变作经包,换了菩提珠去。这小妖压的背痛,歇在地下。那老妖催他快走,到得谷洞来,小鹿接着道:“祖公,孙儿病体托赖福庇,谷外长出一个灵芝,孙儿闻了这灵芝气味,把病好了九分。正要差小的来接你过谷,庆贺此芝不期降临。闻说得了真经,请得两僧来修善事。僧人如何来得?识破我等情节,不便,不便。”老妖道:“二僧已离了去。经文叫小的背了来也。”小鹿道:“先看了经文后,再看灵芝。”老妖依言,乃叫小的扛过包来。小妖方才去扛,只见:
两个经文包子,方方两块石头。
小妖惊异把眉愁,怪道肩筋压就。
小鹿见了道:“祖公,怎么把两块大蛮石头,叫小的背来,说是经担?”老妖惊道:“古怪,古怪。这分明是那和尚弄了神通,愚哄了我也。此仇不得不报!”小鹿道:“祖公,这不过和尚愚哄你,安得为仇?”老妖乃附耳把麝香的
话说出,小鹿听了道;“孙儿病已好了,祖公莫疑此。且把灵芝庆贺庆贺。”乃叫小的取出灵芝来与祖公一看。小的取出来,但见:
五色灵根献瑞,一株古柏生芝。
想同麟凤毓明时,通此奇葩出世。
老麋妖见了,把经包心事且丢开,乃向小鹿道:“果然好一个灵芝。我闻地产灵芝瑞草,大是祯样;况你灾疾安痊,更当作贺。只是我当年结契了几个老友,久未聚会,如今趁此名色,邀请他们到这谷里来,就做个灵芝会,有何不可?”小鹿听了大喜道:“祖公说的有理。但不知结契的老友是谁?孙儿好写简去请。”老妖道:“老友有五个;一个是大树岗古柏老,一个是长年涧灵龟老,一个是这南山头峰五老,一个是北山后玄鹤老。”小鹿道:“孙儿久也知这四老,却如何说五位?”老妖道:“连你公,便是五老。”小鹿笑道:“正是,正是。’仍写了四个简帖儿,上写着:
幽谷奇逢,灵芝挺出。
既在契交,当邀共赏。
麋老拜请
话说这四老乘闲,惧静养在山中。忽然见幽谷小鹿儿送帖,邀庆灵芝会。乃相约到幽谷相见了老麋,各叙礼节。当下小鹿备了酒筵,十分整齐。叫小妖吹打起来,甚是热闹。怎见得?但见:
笙箫聒耳,肴核盈眸。金屏开孔雀,绣褥拥青鸾。几筵上摆着异品嘉珍,壶瓶内盛着琼浆玉露。虽无龙肝凤髓,却有熊掌猩唇。莫道山中无异味,须知妖怪设长筵。设的是谷种不死灾殃愈,庆贺灵芝不老年。
当筵前,只见南山峰五老开口说:“灵芝呈瑞,乃是古柏老翩翩佳孕。我老拙有一首七言四句奉赠。”乃说道:
“昆冈有树郁森森,根结奇芝在石阴。
不是千年培德茂,怎能佳荫出林深?”
古柏老听了,拱手谢道:“老朽幸毓得此族,何劳峰五老过誉。既然承教,敢不奉酬一韵。”乃说道:
“太华顶上郁苍苍,高出云霄列五行。
万载巍峨形不变,与天无极庆龄长。”
玄鹤老听了,乃向灵龟老说:“峰五老不庆麋鹿老令孙灾病得此灵芝,回春纳福,他两个彼此咏和,却与主东无情?”峰五老听得道:“老拙非是与主东无情,乃是因灵芝与古柏老有些瓜葛,偶发此咏。二老既见诮,老拙也有一咏,奉敬三位老契友,但求满酌一觞。”乃说道:
“松下陪猿两契清,涧边伏气万年灵。
公孙出谷栖神处,玄牝成名四体馨。”
峰五老吟毕,老麋妖听得一句“四体类”字,乃忿然作色起来,向众老说道:“馨者,香也。体有香,正老拙昨日一宗心事。”众老问道:“有那宗心事?”老麋妖道:“往常孙儿得病,料众老备知。只因医药不效,偶遇着东土取经几个长老。那为首的倒也淳良,不匡他有一徒弟,像貌古怪,心地狎邪。盗香成病,就是此徒。我想他盗我孙之宝,我遂骗他之经。自大村冈一路前来,三岔界口分道。谁知他识破,弄个神通,把两块蛮石变作经包,到骗了我小的们与他出力,背负了二、三十里远路。为此气地不过,要与这和尚报仇。孙儿又过得了灵芝仙气,疾病已安,要庆此宝芝。老拙又想,众老友所望的长龄,这灵芝瑞草乃是奇物。故依着孙言,先请列位到此庆贺灵芝为会。方才峰五老咏中说出馨香,故此动了老拙这一宗心事。”只见玄鹤老听得说道:“原来是这起僧人,取得灵山真经回来了。麋老,你不如丢开这宗心事,莫要讲他吧。”廉妖问道:“怎麋莫讲他?”玄鹤老道:“这取经僧,我尽知他来历,神通本事。他往年路过金平府,这府属有座青龙山,有个玄英洞,中有三个妖精:第一个号辟寒大王,第二个号辟暑大王,第三个号辟尘大王。这妖精神通广大,听得取经僧到,他知唐僧乃十世修行,要谋他食,说食了他长生不老。那知他有三个徒弟,都有神通本事。后来长老食不成,却被他请下天兵驱除了。今日回来,定是此僧。”老妖听了道:“玄鹤老,你不说,我也不知。既是唐僧十世修行,食他长生不老,我等怎肯放他前去,必须捉了他来,方遂其意。”只见峰五老说:“老拙也曾闻说,唐僧去时,比来日不同。来的之日,凡胎肉体,妖魔可伤的他。今日回去,已证了菩提大道,难以害他。但是取来的真经,果乃天文地理,成仙作佛的宝卷。我们若得解悟了,可以与天齐寿。”古柏老说:“既是这样宝卷,也当设法取了他包担,大家课诵看念也好。”灵龟老说:“他徒弟既有神通本事,能驱除青龙山妖魔,不要惹他吧。”把舌一伸,将头一缩。老麋妖笑道:“龟老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师徒不过四人,我等人众,夺了他经担来,各自分散,回冈的回冈,归谷的归谷,任他神通,也难保全回去。”众妖魔计较了,收了酒筵,齐往三岔路赶来不提。
却说唐僧师徒找寻了经担,从中道行走。八戒道:“师父,徒弟们难道只挑着担包,走着道路,随这肚子里含冤叫屈?好歹到前途.看那里有卖饭的人家,或是庵观寺院,随便吃些斋饭,再赶路程。”三藏道:“徒弟,不但你腹饥,我也饿了。悟空,可到前边林子内且歇片时。看那里有便宜吃斋之处,吃些斋饭再走。”行者依言,便走到林内歇下担包。往林中远近一望,那儿有寺院人家,尽还是长途林树。师徒正然嗟叹。
却说那比丘僧到彼,见唐僧师徒歇下经担,东张西望,乃向灵虚子说:“取经人远路辛苦,多是饥饿了。师兄可上前探他个意念,莫要三心二意,又动了邪念。”灵虚子听了,即变个鹿儿到林内。听得唐僧师徒嗟叹,没有个化斋之处,回来复了原形,向比丘僧说知。比丘僧道:“此事不难。”乃叫灵虚子计较个法儿。灵虚子道:“弟子设个移山倒海法。离此有个洗心庵,久无僧祝弟子移这庵在路前,再摄些饭食。师兄变个老僧;我弟子变个沙弥,敲动木鱼,唐僧师徒闻声自然奔至。那时管他师徒饱腹,节力而行。”比丘僧依言,灵虚子果移了座空庵在路。老僧敲着木鱼诵经。
却说老麋妖一同众妖赶上唐僧经担,不敢造次夺龋也知行者利害,便乃叫玄鹤老近林来听他们说甚言语。只见师徒们嗟叹,没个化斋饭的寺院人家。玄鹤老听了备细,把唐僧话向众妖说出。老麋妖笑道:“是谁嗟叹饿的紧呢?”玄鹤老道:“只有那猪头嘴脸的,在那里哼哼卿卿叫饿。”老麋妖道:“正好,正好。便是窃麝的仇人。看前路可有设法儿夺他的包担之处?众老,务要计较计较。”古柏老道:“走过前路,再作计较。”峰五老说:“不须计较,我们可变做个小庙儿,烧烟煮饭。那和尚必然来化斋。待我把碎石变作馍馍,入他腹中,莫说经担难挑,连他路亦难走。”灵龟、玄鹤二老大喜,乃走在前途,变了一座小庙,上悬一匾写着“斋心庙”。他为何立匾写个“斋心庙”?因见路左有个洗心庵,这妖魔恐唐僧们见名投入。毕竟圣僧能破妖氛,看了斋心、洗心庵庙,行者的神通机变,自然驱邪入正。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南华老仙云:“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机不可少,但令人由而不知耳。有心为机变,善亦成魔;况为恶乎?故至人忘机,寂然不动,感而道通。入鸟不乱群,入兽不忘行,何妖怪之有?
第十一回 斋心庙八戒被缚 幽谷洞行者寻经
说表三藏林内歇着经担。这八戒哼哼卿卿,又叫饥饿的紧,争奈没有个寺院人家,只得忍饿前行。那猪八戒没好没气,噘着嘴,挑着担子,望前飞走。猛然见一座小庙儿,也不顾师父师兄,直走到庙门歇下担子,往里便走。也不行个礼貌,便开口道:“庙内主增主道,庙户庙祝,师父师兄,小僧是大唐取经的,途中饥饿,便斋乞化一食。”三藏在后,急急走入庙门,扯着八戒道:“徒弟,如何莽撞至此,庙门虽开,又不见了一个人,怎么说这了浪荡闲话。”八戒道:“饿的紧,那里有这工夫。”三藏说:“也须待个庙主出来,行个礼貌,方才好说化斋。”行者也急急走进庙来道:“师父,快出来,有说话。”三藏依言,随出庙来。行者又扯八戒,八戒那里肯出来,越喊叫“化斋”。
三藏出得庙门,行者道:“师父,我看此庙虽整,怎么没些香火气味,冷冷清清;就有庙主僧道在内,毕竟也是个不功课、懒焚修的。他既是这等人,那肯备斋我们吃?依徒弟之意,宁可忍一时,再走一程,料前途必有寺院或人家洁净处去化。”三藏道:“悟空说的是。只是语能在庙里不出来,你可叫他出来挑经担。”行者道:“师父,我等先走,他独树不成林,见我们走,必然跟来。”三藏依言,赶着马垛,方才五七里,只听得前路树林里木鱼声响。行者道:“师父,木鱼声响,定是个寺院;不然定是个善人家。我们歇下担子进林里去看。”三藏把眼去看道:“徒弟,不消歇担子,进去吧。那林里露出屋脊来了,且香风吹来,必是肯焚修功课的。”行者依言,挑着经担,直入林来,果然是个小庵。三藏见那匾上写着洗心庵,乃说道:“方才那庙匾上是斋心庙,却也好个名色;为何这庵中香火不断,那庵中冷冷清清?”行者道:“师父,不但香火,且是木鱼儿声朗,必是庵里有人诵经。我们歇了担子进去化斋。”三藏依言。
师徒进到里面,却是个小小经堂。只见一个老僧手捻着数珠,口念着经卷,一个小沙弥散着木鱼儿,齐声相应。三藏见了,那老僧:
袈裟偏袒半身肩,朗朗经文口内宣。
手内数珠轮转捏,庄严色相动人天。
老僧见了三藏,忙住了口,走出堂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师父,从何处来?”三藏道:“弟子大唐僧众,从灵山取经回来。一路来挑担力倦,偶过宝庵,暂歇片时。闻得木鱼声响,炉香风送,必知是有德行禅师,故此进谒瞻仰。”老僧道:“久闻中华圣僧取经回国,何幸相遇!”乃叫:“沙弥奉茶,快收拾素斋供献。”三藏与行者、沙僧欢欢喜喜坐下,只不见八戒前来。
却说八戒腹中饥饿,见了斋心庙匾上一个“斋”字,歇下经担,大叫化斋。三藏、行者扯他不肯出来,叫了半晌,不见有人答应。
话说这斋心庙原是老妖变化了待唐僧师徒的。为何不出来答应,有个缘故:众妖计议,原探八戒与三藏们嗟叹,惟八戒叫饿的紧。众妖知行者神通利害,故此等三载、行者往前去了,单单只剩下八戒,单骗他一个担子。那玄鹤老却变了一个老道者,走出见了八戒,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古怪像貌长老,在此狂呼大叫?”八戒把化斋的
话说出来。老道说。“既是通路过的师父,我斋饭虽有,只是不能供奉多人。若是有令师们多位,却不敢留。”八戒只要顾自己,乃答道:“我师父们有处吃斋去了,只是弟子领惠吧。”老道听了,乃唤徒弟快来。只见庙门里又走出一个道者:
太极冠儿头上簪,四周镶嵌道衣新。
黄丝绦子当腰束,手内频挥白拂尘。
道者走出来问道:“师父,唤徒弟何用?”老道说:“这位取经长老饥饿了,可有素斋饭敬他一餐?”道者说:“有便有些馍馍,只是冷了,待徒弟取了柴火烙热了,方才可敬。”老道说:“待烙热,不知长老可等得?”八戒道:“正为师父、师兄担子前行,难以久等;况且腹馁,俗说的好,饥不择食,便冷些也罢。只求多几个儿,足见斋僧得饱。”那道者走入屋内,取得四五十个大小馍馍出来,又没一点茶汤。呆子见了,把手摸,如冰铁一般。他那里顾冷,囫囵一气吞了十数个。便觉凉心坠肚起来,说道:“师父,有热汤儿布施些也好。”道者说:“却不曾取得些火来烧汤。”老道说:“师父若要汤,却是不及;嫌冷,少吃几个吧。”八戒听得少吃几个,笑道:“师父,我方叹少,既承高情,挨了吧。”又囫囵吞了十数个,便腹中疼痛下坠,连说道:“不好了,甚么馍馍?吃下去作怪,作怪!”八戒只说了个作怪,那妖精便作怪起来。里边又走出几个老汉子来,把八戒绳索捆倒在地;走出庙门,把经担解下,去了禅杖,背着担包往西边飞走。八戒两眼看着,身子那里动得,只见妖精背着经包去了。顷刻,那里有个庙堂,却在树林里地下被绳索捆倒,挣挫不开。乃大叫:“师父,师兄!快来救人!”
却说三藏被老僧留住吃斋,久等八戒,不见前来,忧心顿起,向行者说:“徒弟,悟能不依我们言语,歇在那斋心庙前,进内化斋,此时尚不见到来。那里是吃斋挨了工夫,只恐怕生出怪端。况那庙名‘斋心’,不知心果可斋?万一八戒贪斋惹怪,为害不校你可速去探着。”行者道:“师父,我原看那庙冷冷清清,无香火气味。只怕八戒赏心,惹了邪魔,待徒弟去探看了来。”三藏道:“我不放心,你须同沙僧去探看。”只见老僧听了,与小沙弥呵呵大笑起来。三藏忙问道:“老师父,你呵呵大笑为何?”老僧道:“自作自受,都是你徒弟惹出来的。我闻这地方离了灵山路远,有一种木石禽鸟之怪,专一迷人。高徒莫非被此妖怪迷了?只恐经担有失,如之奈何?”三藏只听了“经担有失”一句,愁眉叹气道:“此却怎好?”老僧道:“圣僧不必焦虑,你可把经担都搬移入庵堂内,坐守在此。待我与沙弥也去探看了来。”三藏道:“多劳,多劳。”
老僧与沙弥出了庵门,上前走来。只见行者与沙僧在那林子里解八戒的绳索,一面解,一面笑说:“好斋,好斋。”八戒道:“猴子,你真个有些欺人。我在此被妖精骗了,不知吃了他甚么东西,腹冷痛坠,你还讥笑?”行者一边笑,一边说道:
老孙呵呵笑,端不笑别个。
一般都是人,挑担与押垛。
只见我们勤,偏生你懒惰。
不是哼与唧,便是歇着坐。
方才叫肩疼,忽见说脚破。
不说肚皮宽,食肠本来大。
一面未吃完,又叫肚里俄。
推开甚庙门,看是那家货?
好友就化斋,惹了空头祸。
身上捆麻绳,肚里又难过。
想是斋撑伤,倒在林中卧。
经担那向方,难道不认错?”
八戒听了道:“猴精,你也休相口饶舌,讥笑我八戒。我也只为挑的肩脊痛,走得肚内饥,扛着妖怪,你只管讥笑我。”八戒说罢,只是“哼哼卿卿”叫肚里冷痛。行者笑道:“呆子,且莫要叫冷疼热疼。你且到洗心庵里陪伴师父去;待我二人替你找经担。”八戒依言,走入庵来。
三藏问知缘故,说:“我叫你忍一时儿俄,捡个洁净处化斋。你入了贪痴心,不肯依我,该受此苦。只是经担失去,怎生好?”八戒道:“行者、沙僧他两个找寻去了。”三藏听了,那里放心?愁眉苦睑,只埋怨八戒不小心。八戒道:“师父,你也休埋怨徒弟,少不得等行者、沙僧回来。若找寻着经担便罢,倘找寻不着,待徒弟腹中爽快,必然去找寻了来。”三藏只是埋怨,把个八戒活活急杀。无奈腹中冷疼,只得忍着受气。
却说比丘僧装作庵僧,师徒来问信,见了行者救了八戒,要去找寻经担,乃向行者说道:“二位师兄,要找寻经担,须是转寻旧路,到天竺山南有一幽谷洞,这洞中有几个邪魔,多是他摄了去。行者便问:“此去幽谷,有多少路?”老僧说道:“三四十里之远。但邪魔摄经先去,你如今后赶,只恐连他不及。再若延迟,那邪魔摄入洞中,打开担包,你争我抢,把经文四分五落,岂不辜负了远取之心?”行者道:“只恐经文不在他那里;若在他处,何难之有?沙僧,你随后找路到那谷洞来;待我先到他洞中等他。这叫做变主为客之计。”老僧道:“师兄,那邪魔已先走了,你如何先去的?这山谷又没个小路抄去。”行者道:“老师父,你不知我弟子有个筋斗神通儿,来得快,去得疾。莫说三四十里,便是东土到灵山,二Z7十万八千里,也只消我一个筋斗,顷刻就到。”老僧笑道:“这等,我和尚却也不知,不曾见、”行者道:“老师父,我弟子把这筋斗神通,说三番五次与你听,还误不了走路工夫。”老僧说:“如此愿闻。”行者便说道:
“说筋斗,这神通,出自灵明方寸中。
去时有路须有向,快时无形又无踪。
忽在西,又在东,聪疾犹如一阵风。
十万八千回转路,不费须臾变化功。”
行者说话未毕,一个翻筋斗,忽然不见。沙僧忙往前飞走,转去找寻经担。老僧乃叫道:“师兄,小心在意,那邪魔也有神通本事哩。”沙僧飞去,顷刻也不见。
比丘僧乃对灵虚子道:“师兄,你看他两个找寻得经担来么?”灵虚子答道:“找是找得着。只恐邪魔力大,万一有失,你我保护之责何在?”比丘僧说:“计将何出?”灵虚子道:“我们如今且把色相改换了,到前途待孙行者与沙僧,看他何样作用。若是两个有本事,胜得邪魔便罢;若是没神通,夺不转经担,我与你再作计较。”比丘僧依言,两个也从幽谷路走来。
却说古柏老这几个妖精,变庙的,变道者的,峰五老取了些石子块变馍馍,把个八戒耍的没奈何。这些妖精得了经担,说一回,笑一回,正喜喜欢欢往幽谷洞里来。
且说幽谷洞中那些小妖,跟了老麋众怪去的去了,洞里就有些小的。因老妖外出,一个个谷外闲要。不匡行者一筋斗,打到洞前,但见那幽谷洞前十分齐整,都是那小鹿妖缉理的。行者住了筋斗,观看一会道:“这个孽障,外出里空,怎知我老孙的神通?我如今打坏了他谷,焚烧了他洞,也不为奇。又不知经担可摄到此处?倘或摄到别处,在此久等,岂不误事?”正自踌蹰,却好几个小妖谷外耍了一会,走回洞里。见了行者坐在洞中,都惊吓起来,往来飞走。也有两个胆大的,上前问道:“长老何处来的,到洞中做甚?我洞主外出。”行者一手揪住一个道:“你洞主是谁?”小妖慌了,要挣,那里挣得动。便吆喝“救人”,众妖一齐走来,也不管个好歹,你一拳,我一脚,乱踢乱打。那里晓得行者神通,让他支手舞脚,笑道:“你这些妖精,可惜老孙的金箍棒贮了库,若在手里,不饶你一个哼哈。”行者见众妖乱踢乱打,两手扯着两个小妖,把扯一捏,那两妖害痛,大叫起来。众妖只个个打在行者身上,就如铁石,反把拳脚伤痛。众妖只得哀告行者求饶。行者道:“我也不打你,你只实说,你洞主何名,一起共有多少妖怪,出外何事?—一说来,我便饶你。”众妖道:“我这里叫做幽谷洞。洞内是千年老麋,号为麋老。只因有几个取经长老,过此山路,他约了众妖老,在前树林内假变庙宇,摄取那长老经担去了。”行者道:“经担如今在何处?”众妖道:“闻知摄得来,尚在路间走着哩。”行者听得,放了手叫:“你这小妖精,我且饶了你性命,速去报与老妖,说孙外公上你们这来要经,坐久了。快快抬了去,验封交还。”小妖得行者放了手,齐齐飞走出洞。两个前去报信。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八戒真老实,见了一个“斋”字,便思量化斋。落得吃了许多石馍馍,毕竟受了妖怪斋也。如今人见秀才便求文章,见和尚便叩内典。其实,肚内空空,求一块石头不可得矣。以名色求人者,不可不知。
筋斗出自灵明方寸,妙甚。固知五行山原只在心窝也。
第十二回 菩提珠子诳群妖 水火精灵喷气焰
诗曰:
谋计浑如路,歧中复有歧。
嗟哉一方寸,翻为六出奇。
巧筹偏运巧,欺人只自欺。
穹如海上客,鸥鸟共忘机。
话说古柏老变了假庙,玄鹤老妖变了道者,峰五老妖变了些石头镇馍,把八戒迷诱。那灵龟与麋鹿等妖变汉子,把八戒捆缚了,担了麝香,将经担解了禅杖,众妖扛了,离得林内往西飞走。众妖又喜喜欢欢,说:“得了真经,且去大家看念,明些道理。”众妖魔正扛着经担前走,只见洞里两个小妖走来报道:“洞里来了一个猢狲脸的长老,说是特来讨经担的孙外公,叫洞主快扛了去,验封交付与他。”众妖魔听了,便住着经担。麋妖道:“这猴睑长老,莫非就是玄鹤老说的,当年玄英洞降那辟寒、辟暑、辟尘魔王的孙行者么?”玄鹤老道:“像是他了。若是他,我等不可归洞,且往大树岗古松老谷中去。”峰五老说:“也去不得。那孙行者既手段大,若寻来也要还他。”灵龟老说;“我有一计,真经担包,着古松老扛到大树岗,与麋鹿老去收了。我们将石块变两包假经包,押回谷洞。那猴子睑长老,得了经包,自然前去。若去到他国地方,怎能来取?”玄鹤老笑道:“这孙行者,凭你路远,他能来龋”灵龟老说:“就是他能来取,远路日久,我等经文已看念久了,便还了便何害。”古柏老说:“好计,好计。”
当时峰五老又取了两块大石头,变了两个经担包。叫小妖扛着,取路回幽谷洞来。把真经两担包,叫古柏老与麋老妖,押往大树岗去。他那知比丘僧与灵虚子跟上他们。灵虚子变了一个小鸟儿飞上前,见众妖计较变假包回谷,却把真经叫古柏老妖押去。乃叫灵虚子变了个老虎,自己却变个樵夫,走到古柏、麋老面前,把他两妖一吓。麋妖见虎心乱,古柏见樵夫心慌。他两妖心一慌乱,却被比丘僧到彼忙将菩提珠子二枚,变作经包,随将其经包抵换了,藏在路傍。那古柏、麋妖,只知慌慌张张,押着两个假包避虎飞去。
这灵虚子却走回路来,正遇着沙借赶来。比丘仍变了老僧,同着沙弥见了沙僧道:“师兄,不必前行找寻。老憎方才见两个妖精,摄了经包,藏在路傍。可速挑回小庵去。”沙僧听得,忙把禅杖挑了经包,同老僧回庵去了。
却说行者坐在幽谷里,等这众妖魔回洞。坐的时久,他心里急躁起来。走出洞外一望,只见峰五老妖同玄鹤、灵龟众鹿小妖,押着两个经包走近洞来。行者一见,大喝一声道:“何物妖魔,敢白昼变化,骗我们经担,又把我师弟捆缚在地?”培五老妖答道:“我们何曾骗你们经担?都是你那长嘴大耳和尚立心不正,窃麝贪需,自用设骗心机,故招我等情由。他若似长老立心正大,做人忠厚,我等分毫也不敢犯。”行者听得奉承他,就好胜起来道:“我要赶路程,也不管你闲帐。只是经包在何处?“妖道:“是我等扛了来,在此。”行者把眼一看,只见两包原封不动在前。他把禅杖拴了,忙忙的挑将起来,指着众妖说:“好了,你们这些妖精,我孙外公若是来时有金箍棒的心性,不饶你一只腿。如今有真经在身,参谒了如来的念头,且方便了你们,去吧。”行者说毕,挑着假经包就走。
这几个老长见哄了行者去,他们也不到幽谷里来,齐往大树岗走。正遇着古柏与个老妖,押着菩提子变的经包,慌慌张张走那岗头。见了峰五老妖们,方才安心欢喜。到麋老洞中,大家计较说:“且备些肴洒,庆贺真经。”玄鹤老妖道;“真经不是灵芝,岂有备着酒庆贺之理?”灵龟老妖问道:“真经如何行不得庆贺?”玄鹤老妖道:“我当年也曾到玉真观,闻知复元大他讲说真经,乃佛祖见性明心,济幽拔苦大道理。若有见闻的,须发菩提心,焚香持斋课诵。怎么备肴酒庆贺,可不亵读了真经?”众老妖听了道:“既然如此,我等须是开了这经包,展开一看是何言语。”玄鹤老说:“这却行得。”乃把假包来开拆,一般封皮完固,只是当面拆开,却不是经文,乃是一层层白纸,并无一字。拆到当中一粒菩提子。众妖笑将起来道:“原来经包内是这一粒果子儿。”惟有玄鹤老妖识得,乃向众老妖说;“列位契友不知,此就是经了。”众老妖问道:“老友,你如何说就是经文?”玄鹤老答道:“我曾飞入灵山,也闻得释子们说:
“真经本无字,了义复何文?
只此一粒子,菩提发见闻。”
玄鹤老妖说罢,只见那经包化为乌有,菩提珠发出万道金光,飞空不见。众妖惊异起来道:“原来经包内空空,只此一物也不着实,发现金光,飞空去了。我们枉费了这些变幻心肠,不如大家各寻自己本领,受些山中清福吧。”古柏老妖向麋老说道:“都是你为窃香长老多出这一番事。你孙既安,看来那长老身边麝香不多,也未必是令孙的,此怨可解。”麋老点头道:“谨领,谨领。”麋老从此与小鹿在幽谷洞中修真养性,不提。
且说当日众妖各散,惟有灵龟老妖怒气不解,说道:“我等费了这番心肠,弄得真经一字不曾得见,想来都是这老和尚弄的神通本事。我当年曾结契一友,现在此正东上千里之外赤炎岭修行。料他师徒路过此处,待我往彼处约地一同作法,摄取他真经,必定要开了看是何言何语。岂有既称经卷包,大柜小柜,其中止是一粒菩提子?若果只是这一粒子,便纸包了,袖他几百。看来又似个数珠儿,只消绳穿着,挂在胸前也去了,何须包担挑来?此必有诈。”玄鹤老妖道:“话便说的也是。只是唐僧师徒,我也久知他神通广大。取经本是好事,让他去吧,也是功德。”灵龟口虽答应,心里不依。当时辞别玄鹤老而去。
且说沙憎挑着八戒的经包,同着老僧、沙弥到了洗心庵。三藏见了经包找来,心中欢喜。那八戒还在堂中愁眉苦脸,老僧道:“师兄,经包已找寻得来,你何事又带忧愁?”八戒道;“经包虽有,肚皮却难。”老僧笑道;“我这庵后,有一个池,叫做涤虑池。师兄,可去那池里吸口水漱漱吧。”八戒听了,就要往庵后走,被老僧一手扯住道:“师兄,以池水漱口,不如以自己洗心。我这庵前,匾上唤做‘洗心庵’,岂有虚立名色?何不在堂中,向圣像前一洗你自己之心。包管你腹中自然安愈。”八戒听了,便在堂中望着菩萨圣像说道:“我悟能再不敢速拗师父,贪那冷馍馍斋饭也。”八戒说罢,老僧叫沙弥取了一桶滚热汤水,八戒一气饮了,即时叫腹愈。方才与沙僧打点经担,喂了马料,只等行者到来前行。
却说行者挑着两包假经担,往前越走越重,乃歇下道:“一般都是经包,怎么八戒的独重,难怪呆子叫肩疼肚饿。”说了又挑着走了几步,又歇下道:“八戒被妖迷哄,谁叫他贪痴妄想吃斋。若不是我的神通筋斗本事,到妖怪谷洞作了个变主为客之计;那妖怪先到洞里,拆开经包,散乱经文,怎能取得来。”只因行者自夸自奖,动了这夸奖机心,那假包石头越重。只压的地走到庵前歇下。
进庵门见了三藏们经担完全,已打点了起身,乃笑道:“老孙积年用机变耍妖精,今被妖精耍了来也。”三藏见行者说道:“悟空来了么,八戒经包已蒙庵主师徒找寻着,指引沙僧挑来。八戒又蒙庵主老师父救好,如今经包担柜已完了,只等你来行路。”行者道:“徒弟也被妖精迷了,好生吃了妖精苦也。”三藏道:“悟空,妖精怎能迷的你?”行者道:“师父,且清庵门外看看经包去着。”三藏依言,与八戒们出得庵来一看,那里是经包?但见:
四方两块大蛮石,上秤称来八百斤。
谁教机心夸本事,几乎压断脊梁筋。
三藏见了道:“徒弟呀,你是有神通的,怎么被妖耍了,挑这两块大蛮石来?”老僧笑道:“圣僧,莫要讲了,这也是高徒自作自受。”三藏乃谢了老僧,辞别前行。
却说离了天竺国,正东上有座高山,山间有条岭,叫做赤炎岭。这岭冬夏多暖,行人走道不可说热,但闭口不言。行过十馀里,方清凉。若是说了一个热字,便暖气吹来,有如炎火。这岭内有个洞,就叫做赤炎洞。洞里却是一条赤花蛇,年久成精,毒焰甚恶。他这依人说热便热,正是他借人心意气,感召迷人。往往过岭的说了热字,这妖精放毒焰。越说,越放。行人被他热便成害,他乘此来吸人精气。地方没奈何,法师不能剿。这日,正在洞中静养他的元神,思量要化气成仙。没有个口诀,少个鼎炉,怎得个元阳纯阴配合一气。忽然来了灵龟老妖,这灵龟老妖,只因恨取经僧人弄了神通,耍他们空费一场虚幻。他不听玄鹤之劝,独自走到赤炎岭来。这灵龟老妖本是:
冷清清涧边毓孕,阴沉沉坎内成形。
偶送赤火降虚灵,未曾相既济,怎奈逼炎腾。
他不觉的叫了一声热。赤蛇精听得有叫热的,便腾腾喷出火焰。那热气直向灵龟身边逼来,老精炽的越叫热,那蛇精益喷焰。灵龟老妖被焰炽急了,乃弄出神通来,也喷出白茫茫滔天大水,直往洞中冲来。这赤蛇也喷出红通通焚林烈炬,两气相战,谁强谁弱,但见:
一个倚仗四灵之首,汪洋顺口喷来。一个逞能五毒之魁,烈焰腾空煽去。但见汪洋逢烈厝,滚沸沸不作寒凝。烈焰遇汪洋,冷阴阴难烧肌骨。始初未济合相,嗣后交和成数偶。
却说灵龟老妖喷水,赤花蛇精喷火。两个喷了多时,方才相近。见了面,大家笑将起来。赤花蛇精道:“原来是灵龟契友,久别清光,何期今日相会?”灵龟老妖答道:“只为一宗心事,特来时议。”乃把摄经一节,被唐僧他徒弄手段,骗哄了他的情由,备细说出。赤花蛇精听了道:“原来就是唐僧,他当年路过此岭,静悄悄过去。有人说唐僧十世修行,吃他一块肉,成仙了道。那时不曾捉得他,闻知他近日从灵山下来,已证了仙体。不但有百灵保护,便是捉了他,也吃不得了。只是闻得他取来的真经,大则修真了道,小则降福消灾。我等安可不摄取了他的,做个至宝。”灵龟老妖喜道:“我来正是为此。只是用何计摄取他的经担?”蛇精道:“待他过岭叫热,我便知他们过岭。那是喷出烈焰烧他,他自然畏怕走了,这经文必然我得。只恐他又如来时,静悄悄过岭去了,使我不知。”灵龟老妖笑道:“契友,你主动,不如我主静。你必待他开口;我却要他静默不言,便知他过岭。动静既在我两个,料经文必归我们之手。”蛇精大喜,乃请龟妖到他洞中款待,等候取经人到岭,不提。
且说比丘到彼僧与灵虚子待唐僧师徒整顿了经担,从正路前行,他却移去庵堂,复还本相。一路只以保护真经为心,最怕唐僧师徒动了邪念,惹出妖魔。他两个或先行,或后走,三里五里,或山或水,百般防范。却好先行打从这赤炎岭过,比丘僧与灵虚子说:“师兄,你知这赤炎岭不许行人叫热么?”灵虚子答道:“我久已知。但只是静悄不言,便过得去。”比丘僧道:“正是如此。”两个遂闭口禁声。
方才走到岭头一二里路,却早灵龟老妖却向了蛇精说:“有僧道从岭过来了,莫不是取经僧至?”蛇精听得,便走出洞,到得岭头,果见一个僧人,挂着一串数珠儿在项上;一个优婆塞,拿着一个木鱼儿在手中。他两个计较,一个说:“让他过去,只夺经担。”一个说:“莫要容他,且来一个害他一个。”蛇精便喷出烈焰,龟妖乃喷出洪流。比丘僧二人正在岭头行走,只见冷冷热热。一阵暖气炎蒸,忽又一阵寒风凛烈。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师兄,冷风热气逼来,恐有妖魔阻道,须要小心提防。”灵虚子道:“天气晴明故暖,岭头静僻生凉。师兄,何劳过虑妖魔,便有妖魔,我等岂畏?自有驱他法术。”比丘僧笑道:“我等固然不畏,但恐打经担的生事,又要费我等工夫。”正说间,只见岭前来了个妖精,好生古怪。怎见得古怪,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五老中,水、石最高,得无心之妙;其次莫如鹤、鹿;龟老便多事矣,只缘自恃聪明故耳。
人见龟、蛇相交,不知其相克。或曰交未有不从克来者。《冷符经》云:“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第十三回 老叟说妖生计较 龙马喷水解炎蒸
话说龟妖与蛇精见了两个僧道前来,计较了一番。又叫蛇精变了一条千尺大蟒,先游出岭头,横拦阻着大路。比丘见了他:
烈焰口中出,毒烟焰内生。
眼睛如柳簸,牙齿似钢钉。
粗比十围木,长同百丈鲸。
岭头攒阻路,宛尔一长城。
比丘僧见了,骂道:“孽畜!你张威作势,吐焰喷烟做甚?我乃行脚僧人,清齐老道。视浮生如寄,你便吞了我等这吃素的身躯,有何补益?”蛇精口吐人言道:“我也不吞你这穷和尚,只向你可曾挑得经文来?若是有经文,早早留下,放你过岭去吧。”比丘僧笑道:“我不曾挑着担子,经文从何处来?便是要经,你虽是个异类,也自有真经在腹内。不自问经,却拦我贫僧要经,那讨经文与你?”蛇精听了到彼僧说,想道;“我原为要他经文,降福消灾,修真了道。这和尚既不曾挑经走岭,若伤了他,乃是求福却反损德。不如放地过去,等那挑经担的和尚们来要经罢了。”即时变了一条小花蛇儿,往岭傍游去。比丘僧见这情节,乃向灵虚子道:“原来岭上是这蛇蟒作耗,他也知要经。但我等空身,冲了他过去,只恐唐三藏师徒过此,有经担包柜。不免被他拦阻劫夺。”灵虚子道:“妖怪何地不生,但看唐僧师徒心意何如?若是那孙行者机心百出,这妖怪却也多方拦阻,我等只得随行保护。师兄可先过岭,待我指点他,把经文设个计较。或是藏了,或是并在一处,与唐僧守着,叫他三个徒弟使出手段,把妖怪降伏了。便是后来行人,不遭他毒害,也算一功。”比丘僧依言,乃先过岭,到前途等着。灵虚子却变了一个老叟,手执竹杖,在岭西头,坐在一块石上。
却说唐僧与行者三人,辞谢老僧,担经前行。三藏在路,盛称庵僧师徒有德,扰他殷勤供奉斋饭,又找寻经担、不觉的走到赤炎岭西头,三藏见这岭:
狭隘弯弯曲曲,凸凹峻峻低低。
两壁树林密匝,一条石径东西。
鸟雀不闻声唤,峰峦只有烟迷。
草屋茅檐何处,行人难免悲凄。
三藏见了高高低低一条长岭在前,乃对行者道:“悟空,我们来时,不曾由这岭过,怎么回去有这条狭隘弯曲长岭?又没个人家问一声。”行者道:“师父,我们来时夜晚行走,信着马步,不觉的过来了。如今既到此,少不得看前边有人家,问个路头走去。”三藏道:“徒弟,你看那远远坐在岭头的可是个老叟?”行者看道:“师父,你好眼力,果是个老叟。我们且把经担歇下,上前问那老叟一声,方好前走。”三藏依言,叫八戒们歇下经担;把马驮经拒也卸下。
正要上前问那老叟,只见老叟执著竹杖走下岭西头来。三藏便迎着,打了个问讯道:“老尊长,往东上去路,可是过此岭去?”老叟道:“师父,你是那里来的?看你容貌,听你口音,却是中华人。想当日来时,必也过此岭。怎么今日又问路?”三藏道:“老尊长,我们来时,乃是夜晚行走。不曾眼看这岭,高低凸凹过来了。如今回去白日里,故此生疏失记了。”老叟道:“正是夜晚阴凉静悄,过来不会惊动这岭内妖精。”三藏只听得“妖精”二字,便打了一个寒噤。说道:“尊长,此岭有甚妖精?”老叟道:“师父,你不知这岭中有一条赤蛇精,毒焰喷烟。过岭的被了他焰,若说一个‘热’字,他便喷出毒烟,只把人逼焦渴了,他却吸人精血。”三藏道:“这等便闭口不言热,可过得岭去。”老叟道:“当初行人知这情节,只闭口藏舌不语,静悄悄过去。如今又不同了,添了一个妖精,若是闭口静悄,又惹得这妖精知道,也吹甚么妖气迷人。”三藏听了,越怕起来道:“老等长,似我等出家人,炎凉气息,生死心灰,他便吸了去,也没奈何。只是我师徒有这儿担经文,却如何处置?”老叟道;“正是。前日有两个僧道过岭,那妖精要吸他。也念僧道是出家人,瘦骨伶仃,只问他要经卷。僧道回他没有经卷。那妖精果然见僧道身边没有经卷,让他过岭去了。师父们既有许多柜担,须要计较个法儿过岭。”三藏听了,慌张起来道:“悟空,这却怎么好?”行者道:“师父放心。当初来时,徒弟在李老儿庄上,把大蟒精降灭。如今那里怕甚么赤蛇精?”老叟笑道:“小长老,你当初来时,可有这许多担包么?”行者道:“来时却是空身,没有柜担。”老叟道:“再可有甚么物件?”行者道:“不敢欺瞒,有一根粗粗细细的金箍棒儿,专打妖精。”老叟道:“这棒儿如今在那里?”行者道:“只因取了经,缴还灵山,说他是伤生器械,同不的方便经文。我若有这器械,何怕此岭难过?”老叟道:“小长老,你也休提那伤生器械,只当保全这方便经文,你师徒计较个万全良策。要紧,要紧!”老叟说罢,往岭傍去了。
三藏道:“徒弟,这老叟叫我们计较个良策,你们却怎生计较?”行者道:“依徒弟计较,把马驮的经柜,与沙僧赶着过岭。那妖怪若是问师父要经,你只说你是贩货物的僧人,这经包柜担,都是货物,未曾有经。”三藏道:“那妖怪那里肯信?”行者说:“师父只说,我出家人不打诳语,若不信,便打开柜担看验,可是货物。”三藏道:“那妖精就信了是货物,他却问你是何货物?”行者道:“师父,只说是雄黄、朱砂、蕲艾等货物。”三藏道:“徒弟,天地间货物也甚多,怎么说是这几样货物?”行者道:“师父,你岂不知龟蛇畏伯雄黄、艾叶。犯着他的对头,他决然放你过去。”三藏道:“雄黄乃制蛇之物。艾叶却那里用?”行者笑道:“师父,你岂不知灼龟的,用艾叶炙灼。”三藏道:“那妖精万一见了对头,反恼怒起来,倒与我们作对头,如之奈何?况我乃出家之人,一点志诚取经,一点忠厚待物,怎么说这许多诳语。且说出两宗杀物的雄黄、艾叶,此心岂忍?”行者道:“师父,那妖精要夺你经文,又要害你,你如何不忍他?”八戒在傍说:“师兄,真真你用的都是机变心。依我老实,师父赶着马,沙僧师弟跟着先过去。妖精若问,只说未曾有经;妖魔你若要经,那后边两个丑脸长老,挑的却是经。他定然放过师父去。却来问我两个要经,那时我两个再做计较。就是那妖怪不信,不肯放师父,我两个拳打脚踢,料也胜得妖精。”三藏道:“徒弟,只是难为你两个费力。”八戒道:“师父,弟子应当遇危难上前。”行者说:“就依八戒的计较吧。”
三藏乃赶着马驮的柜包,沙僧挑着担,先行过岭。方才走了三四里,只见冷气阴阴。沙僧一时浑忘,开口道。“师父,那老叟说有些热气,怎么却是冷气?”三藏道。“想是我们不说他热。”师徒方才个“热”字儿出口,只见那岭上顷刻间就三伏天一般热起来,师徒二人着实难过。没奈何,忍着那热气熏蒸,往前行走。却喜得玉龙马,原是海中龙子化现,他不畏火热,反喷出几口水来挡抵。三藏赖此前行,不远,忽然那赤蛇妖精拦着岭路。他不变千尺大蟒,却变了一个山精猛怪,手执着一根大棍。那灵龟妖变了一个四足猛兽,与赤蛇妖骑着。见了三藏,口吐着毒焰道:“那和尚,快留下经柜包担,饶你性命。”沙僧就要掣禅枝相敌,三藏忙止着道:“徒弟,莫要与他抵敌,依八戒说,还是老实求他为上。”乃向妖怪稽首道:“贫僧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柜担包内,实未曾有经。大王若是要经,那后边有两个丑面和尚,挑着的却是经担。”妖精道:“我不信你。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偏是有一等出家人,最会说空头活哩。”妖精故意发威作势,叫小妖上前,把沙僧的担包扯开封皮包裹来看。却好这一包内乃是《未曾有藏经》五十五卷在内。妖精一见了签面上写着“未曾有经”,随即叫小长仍包裹起来,向着三藏拱手道:“长老果是真诚,开口说包担内未曾有经,不虚,不虚。让他过岭。你说后面丑面和尚有两担经文,断是不打诳语。”小妖道:“马垛子柜内只恐有经。”妖怪道:“一句实,百句实。这长老可敬,不必又开他柜子,料也都是来曾有经也。”三藏合掌拜谢妖怪,与沙僧飞走过岭。
远远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净,那前边有人家,料可投止,我与你住下,待我悟空两个来。”沙僧依言。师徒走到村前,见一家门首,三四个男子汉在那里演习棍棒。见了三藏道:“这是往年上灵山取经的长老,黑夜打从此岭去的。今取了经来也。”一个便说:“师父可是大唐取经圣僧?”三藏答道;“正是贫僧。”那汉子便扯着马垛子道:“舍下少住。”
三藏随跟他到家内,众人都来相见。那汉子便问:“闻知往年师父四位黑夜过此岭,我们都替你怀着忧,惧怕你们不知禁忌,冲撞了岭内妖精,丧了性命。如今回来只二位,想那两位是此岭内差池了。”三藏答道:“谢赖老善信,往年过此岭,实是晚夜。我等也不知甚么妖精,总来以无心过去了。今日回来过此岭,遇一老叟说,这妖怪到也善心,不伤害我等出家僧道,只是要我们经文。托赖众善人祸庇,小僧两个过岭遇着妖怪,被小僧说未曾有经,他开包看验,只因经包内有这《未曾有藏经》名,那妖怪信我志诚,放过来了。但我那两个徒弟,现挑着两担经包,必然要被妖精盘着。”这汉子们道:“师父,且宽心。只恐妖精也放过高徒来未可知。”三藏道;“我那徒弟不似小僧情性淳善,有些多事。三言两句与妖精讲不合,便动手动脚起来。我倒不虑徒弟过不得岭;但虑经文有差失。”众汉子道:“师父,你切莫说动手动脚的话。这妖精却甚利害,他文讲便是毒火炽人,武讲便是狼牙大棍,因此行人多被他害。就是我村乡过岭,知他妖气,只是不开口。万一遇着他抡拳舞棒,必须合伙五七个人,各持短棍防他。所以我等个个在此演习些棍棒。师父且吃些素斋,若高徒久不过来,我等当多约几人,与师父高徒助力过岭。”三藏听了,深谢。只得吃斋等候徒弟。
却说行者与八戒,待三藏与沙僧先走的几里,他两个方才挑着经担,走上岭来。行者知道怪情,闭口不语。八戒见冷气渐渐喷来,不觉的大笑起来,说道:
“老汉精扯谎,岭间有怪情。
僧嫌人说热,便有毒烟生。
不是烧头发,便来炽眼睛。
若要平安过,除非不作声。
老猪信了实,恐怕把妖惊。
闭着喇叭嘴,蹑着脚步行。
那更有炎热,反倒冷清清。
身上寒冰冻,喉中冷气生。
怎能滚汤喝,得些热饭撑。
再若熬一会,这经担不成。”
八戒咕咕哝哝了一会,越发大叫起来:“这冷清清,阴渗渗,真难熬,倒不如热热吧。”行者听了道:“呆子,你犯了妖精的戒,只怕要来热闹热闹哩。”八戒道:“走到这田地,也说不得。” 正讲未了,只见岭东来了一个妖精,骑着一个四足猛兽,手执着一根大棍,大叫道:挪标致脸的两个和尚,快把担包内经文留下,放你过岭。”八戒见妖精叫他做“标致脸的和尚”,他便笑嘻嘻的道:“不标致脸的大”王,我小僧老实,包担内有几卷经文,却不是你用的。休看僧面看佛面,让我两个过这岭去吧。”行者见八戒说妖精“不标致脸”,乃定睛看那妖精,怎样不标致,但见他:
尖角两栽头,双睛齐抹额。
通红腮颊宽,马黑鼻梁窄。
狼牙似铁钉,猹耳如门槅。
倒插连鬓胡,吆喝将人吓。
行者看了这妖精一眼道:“大王,你要我们留下经文。不知我这经文三不可留。”妖精道:“那三不可留?”行者道:“一是灵山如来洪慈,舍与南赠部州人民降福消灾的宝卷,不可留。二是我师千山万水,受尽苦难,今日取来托付与我徒弟们;我徒弟怎敢遗失了,不可留。三是这宝笈琼书,感应显灵,通天达地,出幽入冥,有善男信女斋戒沐浴,方可给与;若非比丘僧尼、优婆塞夷志诚恳请,也不可留。大工不过是个山中的豪杰,没有善信僧尼的功行,怎么留得?”妖精听了笑道:“和尚,你说三不可留,我
却说有三可留。”却是那三可留,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却说有经不但实了三藏诳语,亦见真经方便功德,无地无之。
说热便热,实有此理。所谓燥胜寒而风热也。无心便过得去,更是真话。《列子》书载无心之入,可以游行石中无碍,岂止不知妖怪而已。
第十四回 妖精行者打猴拳 道士全真愚怪物
行者听了妖精“三可留”,乃问道:“大王,且把你三可留说与小和尚一听。”妖精道:“经文既是如来真言宝卷,无非度脱众生玄埋。这玄理,不但善信男女得以见闻,便是非潜动植物类,也得瞻仰,莫说我一个大王了。此一可留。我闻真经到处,风调雨顺,人安物阜,天清地宁,山谷草木也沾些灵异。我这岭中,时亦有灾殃不顺。此二可留。我大王堂堂一个神道,威风颇大,手段更强,要你这小和尚几卷经文,何消拒吝。此三可留。”妖精说罢,举起大棍照行者当头就打。行者忙使个金刚不坏身法术,那妖的棍荡着两段。妖精惊道:“这丑脸和尚,倒有个铁布衫法儿。”去了棍子,腰里解下一个流星锤,照八戒一锤打来,正打在八戒肩脊上。八戒也忙使出个磁石吸铁法术,把那刚鬣变了磁石,把妖精铁锤紧紧吸祝这妖怪没了兵器,便跳下猛兽来举起双拳劈面照行者打来。行者笑道:“这妖精抡拳上了老孙门了。”乃脱了皮袄,同妖精走了一路猴拳。怎见得是猴拳?但见:
行者伸一手,打个夜叉探海;妖精飞两脚,使路猛虎扑羊。行者一拳起,叫做泰山压顶;妖精单脚站,却为枯树盘根。行者一脚挑,道是金鸡独立;妖精斜眼视,名唤丹凤朝阳。
他两个在岭上走了几路猴拳,看看妖精败了,被行者打的踉踉跄跄,叫灵龟帮助帮助。那龟妖也便猹脚舞手,上来浑打。猪八戒见了,急攒起拳头,也浑打来。行者却不防他带了几个小妖,把经担抬回洞中去。那妖精见得了经,便乘个空儿,一路烟往赤炎洞去了。
行者与八戒回头见没了经担,都暴燥起来。八戒道:“怎么好?师父交了经担与我两个,老老实实解下禅杖来一顿打死了这妖精过岭去吧;却使甚么铁布衫儿法,又同妖精打甚猴举,这回经担抢去,工夫丢了,师父定然恨骂。”行者也恨一声道:“千差万错,我老孙只不该缴了金箍棒。今若是金箍棒在身,这回打上妖精门,要经担谁敢不与?如今赤手空拳,纵去寻着妖精,只是抢拳,终成何用?”八戒听了,便想起钉钯,放声哭将起来道:
“我的钉钯呵,想你自从我当年,
修道功成御敕封,官名元帅逞威风。
红炉炼就宾吾铁,神匠磨成造化功。
九齿狼牙多利害,一条龙柄果然凶。
舞动光芒风不透,逢妖一筑形无踪。
今日里只为了取经文,缴还在库,虽然说我钉把是凶器,经文是善心,如今遇着恶怪抢了经文去,善心没用,叫我两件皆空。若有钉钯在手,经文也不得抢去,两利俱存。我的钉钯呵!”行者笑道:“哭脓包,哭有何用?为今之计,只有捡近便的做,要去取钉钯,知道可取得来?就是取得来,未知经文可取的?如今不如过岭寻了沙僧来,他还有一条禅杖在手;一则三个打妖精两个,可以胜得他。”八戒道:“此时寻沙僧来,恐迟了,怕那妖精得了经担,拆开包裹,失落了经文。不如找寻着妖精洞处,讨个虚实,再去寻沙僧也未为迟。”行者道:“此时不得不用机变矣。师弟,你去寻沙增,待我去找妖精探事实。”八戒依言,往岭上飞去去找沙僧。行者爬山越岭去寻妖怪。
却说龟、蛇二精打行者不过,得了经担到洞里,叫小妖紧闭了洞门。龟妖就要打开包担,看是甚么经文。赤蛇妖道:“且莫要轻易拆动包裹。我闻经文都是字义,非焚香不可展开看阅,非斋戒不可造次课确。若是造次打开,轻易看阅,你要求福,反教作罪了。”在洞中计较不题。
再说行者在岭上前后找寻,到得这赤炎洞口。见乱石塞闭了洞门,里边光亮亮似有人声,乃向石缝儿里张看。只见里面热气烘烘,如烟如雾,火气一般。乃想道:“经担包裹皆是纸封,怎当得火焰;万一妖精抢来放在洞内,若有差池却怎么了?”行者想了一会,他机心顿起,随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小火蛇儿,游入洞内。
只见小妖们欢欢喜喜说:“大王得了经文,等带戒焚香开诵,保佑我等合洞大大小小,长生受福。”行者听了,心里也微微欢喜说:“妖精有些意念,就是经文灵验,必有护法保卫。使他不敢动了。”随游进洞里,果然经担原封不动,好好安在洞中。行者查实了,乃游出洞外,依旧在岭上等八戒去叫沙僧。
且说灵虚子变个老叟,说明了三藏叫他师徒好生计较,他从岭傍抄小道,会着比丘增,把前情说了。比丘僧道:“半日不见唐僧过岭来,只恐遇着妖怪,我们须去保护。”二人复来到岭东。唐僧同沙僧俱已过岭,在村居人家坐着。
他两个变了两个全其道士,走到村人家门前,却遇着八戒来寻沙僧,备细把妖精抢经的原由,与三藏讲说。吓的个三藏抚膺顿足,只叫:“怎么了!”只见两个道士上前劝道:“长老师父,休要着急。我小道常过此岭,到玉其观望复元大仙。这妖精颇熟识,好歹聊施小计,叫他仍还了你真经前去。”三藏听了倒身下拜,便求二位师父作个计较。道士说:“只是要借重你两位高徒,赞成此计。”八戒道:“计将安出?’道士乃向八戒耳边如此如此。八戒笑道:“会的,会的。我那孙大师兄更积年。”道士笑道:“也只因他这积年机变,连我道士如今也机变积年了。”说罢,叫三藏同沙僧依旧坐在村家等候,他两个同着八戒复走到岭东头。却好遇着行者迎来。八戒见了行者,把道上好意说出;行者也把妖精情由说了一番。道士笑道:“此计最好用。”乃叫行者同八戒变做两个经包柜子。却叫灵虎子挑着他,摇摇摆摆走上岭来道:“好热、好热。”就惊动了蛇妖:变了一个雄赳赳的魔王,骑着猛兽走出岭来。见了是两个道士,便问道:“你二位全真,我有些熟识,那里去?”道士便随着他口答道:“我常打大王岭前过。大王厚德不肯加害,无以报恩,早晚只是焚香,课诵经忏,与你延生获福。”妖怪听了道:“长老家有真经,怎么你道上也有?”道士说:“僧家经文是求福将来,我道门经忏乃长生现在。”妖精听了个长生现在,便喷出毒焰来要经。道士忙说道:“大王不必以威龋小道既久在爱下,便将两柜经忏送到洞中;还替你课涌,传授你口诀。妖精听了大喜。随与龟妖变化了两个善眉善眼男女,领着全真,挑着经相,走到洞里。
全真一见了两担经包,便问:“这包内何物?”妖精便说出是过岭的僧人经担。全真道:“有了我们经忏,便留不的他们经文。”妖精道:“既然留不得,叫小妖扛出洞去焚了罢。”全真道:“这却不可。诵经事小,积德功大。这和尚也是一片苦心取得经来,你何苦焚了他的。依小道说,大王还了他去,也是积德。”妖精依言,叫小妖:“把和尚经担扛出洞门,丢在岭上,听那和尚取去罢、”小长依言,把经担送在岭上。
却说三藏见八戒、全真去久不见回来,叫沙僧去探看。村众人等各发善心,齐帮沙僧上岭来。恰好遇见经担丢在岭上。众人与沙僧挑回,只不见行者、八戒在何处。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变得全真,坐在洞中。见小妖扛了经包出洞,回来说已丢在岭上。他两个故意叫妖精备办香烛,好课诵经忏。妖精道:“这香烛,我洞中却少。”全真道:“大王,你不便村间去取,待小道取来。”妖精信真。他两个丢下经柜,下岭来。叫三藏、沙僧好生收拾经担,喂饱了龙马,只候行者、八戒来时走路,却远远伺候着看是何等光景。
却说那妖精见道士取香烛不见回洞,两柜经忏放在洞中久等。那孙行者燥性子,那里耐烦,猛然叫声:“八戒,道士那里去了?念又不来念,开又不来开,闷的紧了。”八戒也忍不住道:“都是你,甚么机变机变,变了个外面着实里面空空。这会偏生机了。”妖精听得,吃了一惊道:“哎呀,经担如何说起话来?”龟妖道:“罢了,日前我那古柏老等友被取经僧耍了,故此特来寻你。今却又被地哄了。”蛇精道:“你休疑猜。想是真经灵感,会说言道语。待我志诚拜他两拜,问他个原由。”蛇妖乃走近柜前,磕了两个头道:“真经宝卷,为何说话,想是灵应,有感必通。道士说你能保佑长生现在,望你方便我男女两个,福寿无穷。”行者听得,只是暗笑,忍着不言。那八戒忍不住,便在柜子里说出话来道:
“宝卷真经,真经宝卷。怎把妖精,慈悲方便。
你来骗我,我把你骗。外边方方,似柜如包。
里面空空,没有一件。香供不来,全真弗见。
老猪腹饥,势难久变。不是馍馍,便是斋馔。
快速献来,当顿早膳。是我老猪,到处行头。
也见你们,妖精体面。”
蛇精听了道:“哎呀,不好了,被那挑担的诱哄了。”忙将口喷出火来,抽经拒焚烧。那里知道行者、八戒神通,他已知经文保全过岭,料必沙僧挑去。即忙复了原身,跳出洞外。
妖精执著兵器,赶出洞来。行者、八戒赤手空拳,只得往岭下飞走。早有那地方人等执着棍棒,同沙僧来迎他两个。行者、八戒得了两条大棍,拿在手中。只见龟、蛇二妖,各变的神头怪脸,上前来厮杀。这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妖精举棍来,和尚抡禅杖。
你冲我一撞,谁肯相饶让。
妖精会捣虚,行者能批吭。
八戒勇难当,沙僧雄更壮。
大闹许多时,谁下谁在上。
一边大声喊,只叫打妖精。
一边吆喝高,莫要烧和尚。
恼了众村人,各举兵相向。
妖精造化低,几乎都了帐。
两个妖精敌行者三个尚且不过;再添了众村人举器械帮斗,妖精力弱,虚架两棍,往岭西飞走。行者同众人齐齐赶上岭来,要到洞里灭这妖精。
只见两个全其道士走近前来道:“三位师兄,我小道替你聊施小计,完壁归赵。可看我的情分,饶了这妖精吧。”八戒道:“偏不饶地,叫我变甚经柜,饿的我个小发昏。”全真道;“你若必定要灭了他,却又背了缴钉钯的功德。出家人取真经,正为救济众生。若方便了他,你们一路回去,自然有妖魔方便你。”行者听了,便叫:“八戒,依二位师真说吧。我们赶早走路。师父在人家眼望哩。”众人道:“千载奇逢,遇着三位神僧来此,乘着力量,把妖精灭了,也为我地方保安,与那过往客商除害。”全真道:“众善人休得过虑。我全真自有降伏龟蛇本事,管教你地方永远清宁。”行者同八戒、沙僧依了全真下岭,众人只得退回。那全真也自作别去了。正是:
水火安宁无怪异,全真煅炼有神通。
却说行者三人回下岭来,见了三藏,辞谢村众,师徒挑担的挑担,赶马的赶马,三藏口口声声只念未曾谢的全真道士高情。八戒道:“高清高情,变甚柜子饿断板筋。”行者道:“师弟一般都挑担走路,偏你只叫肚俄。此后吃斋饭,你一人兼二人之食便了。”八戒说:“也难,除非八九个都让我,还不知可了得哩。”沙僧道:“二位师兄,各人省些气力挑担,不要争饿气了。”
再表唐僧师徒息了水火,和合龟蛇,一路东回,更无阻滞。不觉又是秋色凋零,寒威凛然。师徒们冲风冒冷,夜住晓行,只为经担随身。顾不得千辛万苦。一日,正行着,只见彤云密布,瑞雪纷飘。唐僧叫一声:“徒弟呀,你看空中雪花渐渐飘落,此去前途是何处地方,我们离赤炎岭多少路程了?”行者道:“师父,来时走一程,问一程,盖为灵山不知多少路,如今走回头路,料着走一程近一程,何须担忧。”三藏道:“悟空,不是这等说。我们如今走的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雪又渐大,你看那前面树林深处,且歇下经担,避一时再走。’省者道:“师父,雪比不得雨湿淋漓,冒雪还走的。”三藏依言,乃冒雪赶着马垛前行。八戒猛然笑将起来,沙僧道:“二哥,你笑怎的?”八戒道:“我看师父冒雪前行,那嘴唇儿动动的,似做雪诗之意。向日吟冬至诗,惹了妖怪。如今又想雪诗,只恐又勾引出古怪来。”沙僧道:“二哥,师父或者无此意,你却又生出一种狐疑心。”行者道:“你岂止一种狐疑心,还有两种儿心哩。”却是何心,且听下回分解。
[本回无批]
第十五回 因缘理指明八戒 木鱼声击散妖邪
沙僧问道:“大师兄,二哥却还有两种何心?”行者道:“他见师父嘴动,不恭恭敬敬听;师父开口,或是师父教导徒弟好言语未可知。乃发长笑,这叫做一种慢师心。却又提起往日冬至吟诗惹妖怪,而今说勾引甚么古怪,这叫做一种妄诞心。我想日前取经,说我动机变心,不如他老实心;如今这几种心,不见甚么老实也。”三藏道:“八戒既动了狐疑心,我便除了他疑吧。”行者问道:“八戒怎么与他除疑?”三藏道:“且到那树林少歇,莫要苦苦冒雪前走。”行者依言,乃进入深林歇下经担。果然林密遮风,摭的些风雪。三藏乃开口道:“悟能,你休要疑心,我果然是心中想一联雪诗,不觉的练句动唇。”八戒道:“徒弟笑实不虚,请师父吟出来吧。”三藏乃吟道:
“真经喜得返东方,过一冈来少一同。
忽地淡云生四野,霎时片雪到穷荒。
天寒地冻因风冷,马倦人疲觉路长。
惟有山僧无可望,但祈丰瑞万民康。”
按下三藏师徒在密树深林暂歇避雪。
却说赤蛇与灵龟老妖,他两个虽未抢得真经,却也沾了真经神异。又遇着比丘僧化现的真经,虽说假化,总属道理提明了他。他两个配合阴阳,躲入深谷修真,不复喷热吐冷,把赤炎洞小妖多叫散了。这小妖内有一个得了蛇妖毒焰的名为蚖蛇,又叫着晰蜴。这小妖没处去向,却走到这黑树林间住下,不提。
且说三藏师徒歇着经担,吟诗咏雪。师徒们说一回,咏一回。八戒道:“师父只是好吟诗,误了路程。徒弟看这路,似来时黑松林遇着妖怪女子的地界。”三藏听得,惊了一吓道:“悟空,挑着担子走吧。”行者道:“当初来时,过了黑松林便是镇海寺。如今镇海寺未曾到,那里就是黑松林?若是到了镇海寺,只恐那寺中长老,要迎接我等吃他一顿饱斋哩。”这八戒只听得一顿饱斋,即忙挑起经担便走,那雪渐渐微小,师徒们欣然上路。
却说这蚖妖在林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岩洞,存身不祝因听着他师徒说黑松林镇海寺,乃想起:“当初有两个结义弟兄,一个叫做蝮子怪,一个名唤蝎小妖。只因我踉了赤花老妖相别多年,近闻地两个在黑松林居住,不免顺着风雪到那林中,寻我这两个弟兄。正是同锅儿吃饭,打伴儿修行,也强如在此只身独自。”这蚖妖,果然顺着风雪刮到黑松林。那里有个蝮妖?尽是一派树林丛杂,没处找寻。这蚖妖腹内饥饿,在那雪树林中凄凄惶惶。却好一个小虺儿游出树根底来,见了蚖妖说道:“天寒地冻,你如何不在深崖藏躲?”蚖妖答道:“我只因跟随着赤炎花蛇,故此不畏寒冷。你如何也冒雪出来?”虺妖道:“我奉洞王差遣,打探事的。”蚖妖道:“你洞主何人,打探何事?”虺妖道:“我洞中有两个大王,一个叫做蝮大王,一个叫做蝎大王。只因洞近镇海寺,常时听得寺中和尚说:‘狗年有唐僧师徒四众往西天取经,路过此处,收了女妖怪,救了一寺僧人。’闻得他取了真经,将次回来,要差人远接。我洞主听了,思量要夺他经担,以求长生不老。故此每日差我等打探。”蚖妖听了,便道:“我当年有两个结义兄弟,正是蝮、蝎二妖。闻得他正在这林中居住,不知可是你大王?”虺妖道:“我便引你到洞中认他一认。”蚖妖道:“你大王要知唐僧消息,我尽晓得。烦你引进一引进。”小虺乃引着蚖妖,出了深林,过了小洞,一座石山,山中微微一洞。但见:
乱石参差,玄崖险峻。青苔点点藏深雪,绿藓茸茸耐岁寒。洞外有曲径幽芳,洞里有山泉滴沥。薜萝深处,不闻鸟雀飞鸣,溪壑丛中,时见豗蛇来往。
蚖妖到得洞前,小虺入报。蝮、蝎望见,忙迎入洞中。彼此不是那原形旧体,都变了精怪身躯、两下叙了些寒温,便询问来历。蚖妖便把赤炎岭龟、蛇抢经,被和尚诱哄的情由说出。蝎妖笑道:“你那蛇老洞主,虽说喷热责人,就不该让了他过岭。你既饶了他,他便不饶你。”蚖妖道:“让他过岭,原为取他经的。”蝮子妖道:“我们如今不取他的经了,只算计那和尚与你洞主报仇吧。有经无经,再作计较。”蚖妖道:“取经和尚进了寺门,便有僧人防护。须是乘他未到,先设一计,或抢夺他经担,或毒害他性命方好。”蝎妖道:“我有一计,管教经担、僧人俱入我圈套。我们就变作镇海寺长老差来迎接他的,必然替他挑着经担。那时却从小路拐他到洞来,要经,要和尚,都在于我。此计如何?”众妖道:“此计甚好。”
不说蝎妖定计,且说比丘僧同灵虚子变全真保护了真经,两个复了原形,在三藏们前途行走。正到黑松林内,偶见了蚖妖虺怪,乃忖道:“天寒地冻。虫蚁入蛰。怎么这蚖蛇外游,莫非是取经僧们,又引惹出异怪来了?”这灵虚子神通灵异,就变个小虺,随他游入洞中。众妖不疑,说许多抢经担害和尚的计较。他听得忙出洞复了原身,与比丘僧说知。比丘僧道:“真经万无与妖魔算去之理;只怕他假变和尚迎接唐僧,引他到洞,把毒气伤害了他。不若先将此情与唐僧说明,好教他防备。”灵虚子道:“此事若先向唐僧说明,那孙行者知妖怪毒害他师,使出神通本事,定然把妖精性命送了。我等出家人不伤生命,只要保护经文,当以方便为主。不如我同你假做取经回来僧人,待那妖精来接,跟他洞来,我等敲动木鱼。这木鱼声响,万邪自避。那妖精必然远走。”
比丘僧依言。他两个就变了唐僧同行者向正路走来。那蝮、蝎两妖,带着蚖妖,果然向正路迎来。见了假唐僧、行者,蚖妖认得说道:“这来的就是唐僧师徒。”两个蝮蝎妖,假变了寺僧上前迎着道:“二位师父,可是灵山取经回来的?”假唐僧故意答道:“正是,正是。”妖精道:“我乃镇海寺长老差来远接圣僧的小和尚。我长老向年多蒙圣僧老爷除妖灭怪,保全了本寺僧人。闻得人说,老爷们目下回来,差我们远来迎接,老爷经担在那里?把与这后生挑了,我等引路,抄近路到寺。我长老已备下斋供,等候了几日也。”假唐僧道:“我们经担在后,因风雪行慢。”妖精道:“须是等了来,与后生挑着,省老爷高徒之力,也见我长老远接之意。”假唐僧道:“不必等候,料我先行,他们自然跟来。”妖怪依言,领着假唐僧抄小路儿走。未曾走了一二里路,那灵虚子便抽中取出木鱼儿来,连敲了几下。那声响处,善信正人听了,清清亮亮,生出一点恭敬心来;若是妖邪,一闻声响,即便消散如东风解冻,烈日融冰。这妖精闻声远避,丢了二人飞走到洞中。
那蝮子妖说道:“取经的和尚,利害,利害。怪道赤炎岭龟蛇老长被他愚弄,我等神通也不小,怎么听了他那梆子声,就如轰雷聒耳,不觉的惊魂丧胆?”蝎妖道:“如今也休想引他到洞,只待寺僧迎接他来,待他们夜宿之时,那梆子不敲,和尚睡着,我等悄悄偷了他经担包柜来洞便了。”蚖妖道:“他若敲着梆子找到洞中,你我怕梆子,依旧要还他。”蝎妖道:“这事在我,他若知道找寻洞来,我自有毒气烟火喷起,料他不敢近洞。”按下众妖计较偷经不题。
且说三藏同徒弟冒雪前行。忽听得木鱼声响,三藏道:“悟空,是那里木鱼声?想是庵观寺院,或是善信人家,有斋化一顿充饥,只恐是来时的镇海禅林了。”行者歇下经担,跳在半空,四下里一看,那里有个寺院,也没人家。乃下地来向三藏道:“师父,一时误听了,不是风生林内作响,定是樵子伐木声来,错听了作木鱼儿。这四处并没个人家寺院。”三藏道:“真真古怪。分明是木鱼声响,想是我心意在诵念经咒,故此把往日情景生来。”行者道:“师父,见的正是。”八戒道:“师父又说哑谜儿了。怎么今日的耳朵响声,说甚么往日的情景?”三藏道;“八戒,你那里知心念不空,涉诸影响。”八戒道;“徒弟这时只知道用力气磨肩头挑经担;饥饿了,化斋饭,尽着撑。甚么心念不空,涉诸影响,其实不明白,没悟性。望师父老老实实、明明白白教导徒弟两句地。后来若是遇着那磨牙吊嘴,讲道谈禅的,徒弟也答应他两句儿,也见是师父门中出来的徒弟。”三藏道:“悟能如今雪中要挑担子赶程途,那里是讲道理,误工夫的。”八戒道:“师父空导赶马垛,徒弟费力挑经担。你便一面走,一面说;徒弟一面挑,一面听,却也散散心,不觉的劳苦。”三藏道:“徒弟,我若说着,你便听着,这便是你心念不空了。”八戒笑道:“还不明白,师父老实说吧。”三藏道:“徒弟,你挑着走,我有两句儿说与你听就是了。”八戒乃挑着经担,侧着耳朵,两只眼看着师父。只见三藏跟在马后,一面赶着,一面说道:
“心念本虚灵,无声亦无臭。
色相何有形。那里生孔窦。
只为六情投,因缘相辐辏。
目未见青山,已睹高峰秀。
眼未视水流,已识洪源溜。
六月冻寒冰,三冬炎火候。
形影恍惚间,声音如左右。
心念何尝空,真找自不漏。”
三藏说毕,八戒听了道:“师父,我也听见木鱼儿响也。”行者、沙僧笑道:“师父,这会子徒弟也分明听得几声木鱼儿响,料必风送远声,定是前后左右有庵观寺院人家,我们上前紧走一步。”
却说当时三藏们来时,过了比丘国外,走了几重高山峻岭。黑松林遇着妖精女子,背到镇海禅林,费了行者万千精力,平复了妖精,救济了寺僧性命。这寺中长老,无一个不感戴取经僧众。知道三藏们取经回家,逐日轮流差人远远打探消息。这日,两个沙弥出寺五六里探听,只闻得梆子响。乃说道:“听得梆子声,却不是我寺中的。梆子声音洪亮,多是取经圣僧来了。”两个沙弥笑欣欣迎上前来,却是比丘僧同灵虚子。他两个敲木鱼吓妖精,见了沙弥乃问道:“小沙弥,何处去的,莫不是迎接唐僧的么?”沙弥道:“老爷,我两个正是来讨信息的。老爷若是取经回来的,请到我寺里去。”比丘僧道:“我两个不是,乃过路的。那取经的僧人,也在后面来了。”沙弥听了此信,急转到寺,报与长老说:“取经的老爷离寺不远。”长老听得,遂撞起钟来。
各房僧众上殿问道:“老师父,今日非朔望,不接上司官府,鸣钟何故?”长老道:“往年取经的圣僧,今日回来了。一则感他往日救济山门,灭了妖精女子。一则闻他取了灵山大藏真经,此经功德不可思议:大则见性明心,参禅悟道;小则济幽拔苦,释罪消灾。善男信女,也当诵持。况我等出家人,经乃本领,安可不请求检阅,或是抄写,或是留贮,永为一寺之宝。汝等一房,须是派一个僧人,俱要香花彩幡鼓乐,到十里外路上迎接。”众僧听了,各各依从。一时就备了香幡鼓乐,齐齐出了寺门,望西大路来迎接唐僧。这正是:
若要佛法增隆盛,须是禅林敬众增。
毕竟长老如何接待众唐僧师徒,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蝮蝎虺蚖,一派毒物。总是螫心不倒,故一闻木鱼声,自然退散。
假唐僧对着假和尚,绝好对付。灵虚子未免也用机变,只为共心猿一派耳。
余性喜书,梦中尝得异书读之,醒后恍惚能记。故知心念不空,涉诸影响。诚哉是言。
第十六回 真经宝柜现金光 镇海寺僧遭毒虿
话表镇海寺众增,香幡鼓乐,十里外迎接唐僧。远远望见三藏师徒从西走来,师父跟着马垛,徒弟挑着经担。道路奔驰,形容樵悴,不似往年体面。众僧便有几分炎凉怠慢,有的说:“上国圣僧,当行跪接。”有的说:“过往僧人,非僧录住持,只好拱手相迎。”你长我短,正参差不前。不防灵虚子敲木鱼吓走了妖精,也随路跟着三藏师徒,在那十里远山见众僧纷纷计议,乃察探得知情由,便想道:“这众僧傲慢至此。古语说的好:‘轩车清尘,则人让路;毁冠囚首,则人不让席。’据他们说,若是唐僧做个体面势头来,他便跪接拜迎。只如今见他师徒道路辛苦,似有狼狈行色,便情意懈担你便是不尊重唐僧师徒也罢了;难道佛爷真经到此,你一个释门弟子见了,不拜跪迎接之礼?我如今怎么齐的这众僧敬恭之心?欲待要假变长老,教导他们跪接,既涉了虚幻,欲待要变些仪从,与唐僧装个威势,又非事体;我只动众僧一点敬畏的心吧。”乃隐身向前,向那经担上吹了一口气。只见那柜上金光万道,直冲在空中,现出一位金甲神人。怎生威仪:
金盔金甲亮空空,赤眼未缨辉日光。
脚踏花靴龙嵌口,腰悬宝带玉雕妆。
真经到处神威护,宝杵旋时孽怪降。
吓得众僧忙顿首,南无护法圣神王。
众僧一见了经柜上放出金光,空中现出神人,他齐齐跪拜在地道:“镇海寺众僧禀上大唐圣僧老爷:僧等奉住持长老差来远接。”鼓乐响动,三藏慰劳。僧众各人凛凛摆班导引,离寺一里多路,只见长老同着两个小沙弥也执着炉香迎候。三藏师徒到得山门,众僧齐把经担抬入正殿当中供着。长老众僧过来,一班班先拜了真经,次后与唐僧师徒叙礼。
长老便开口问道:“圣僧老师,向年从此上灵山,如何今日方回?”三藏便把路远遇怪,费了工夫,略说几句,却问道:“我弟子当年过此,上刹甚是荒凉,如今盖造的这等整齐。向日有几位喇嘛僧人,今日都不见;便是众位师父,俱堂堂闲雅,不似往年体貌。香幡鼓乐,件件皆精,想都是老师父功德。”长老欠身答道:“老师父当年到此时,小僧尚居闲散众中。这寺荒凉,皆因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被他们作践倾颓。自从老师父高徒降妖捉怪,扫灭了强寇,把地方宁静了,远近施主发心盖造,招集各房众增。蒙本郡首府说我弟子功行优长,立我做个住持,总理寺事。日前有两位行脚游方僧道过此,说曾往西山来,遇见老师父们取了真经回国,计日到此。所以弟子思念往年老师父功德,率众迎候。真是山门有幸。复蒙老师父大驾光临,得遇真经宝藏,使弟子们见闻,永为僧家传诵。”
当下齐备斋供,敬奉三藏师徒。一面普请十方善男信女,修建道场,尊三藏为首座。老和尚便要拆开经柜包担,请出真经与众僧持念;又叫能书写的僧人,备了纸张誊写。三藏欣然从允。只见行者对三藏道:“师父,我等上灵山求取真经,原非依路与僧人诵念的。国度众多,道途遥远,寺院无限。若到一处,诵念拆开一番,可不费了工夫,延挨时日。况且妖魔觊觎宝卷,僧众仰慕真经,万一拆封散失毁坏了,是谁之过?依弟子之意,只当使寺僧香花供养,依长老建一日道场,赶我们路程,莫要拆封抄写诵念为上。”八戒道:“师兄,你只是多心。长老要抄写课涌,普请十方善信,方才做道常我们不但有几日饱斋,便是村斋钱钞也多得几贯,补补这身上破袄。古语说的:在家闲是闲。”沙僧道:“二师兄,你只想要吃斋,又动了钱钞利心,那里是出家人的意念?”八戒道:“千里求官只为嘴。我们万里求经,只为斋。”三藏道:“徒弟,休乱讲。悟空也说的是。”乃向长老说:“我弟子有一句话与老师说:我等取经年久,道路远长。一则怕延挨时日,一则经文上有如来印封,不敢轻易开拆。就是启建道场,庆贺真经,也不消得。况我弟子功行浅薄,怎敢便居首座?”长老道:“众僧有缘恭逢至宝,从来闻得真经到处,人天利益,灾害不侵,岂敢亵慢。启建道场,不但本寺僧众一点恭敬之心,亦是众信发心布施,瞻仰老师父中华圣僧道德高重,灵山会上亲见如来,传与真经。若肯俯从,等居首座,开导愚迷,无量功德。”三藏力辞.那长老再三苦请。三藏只得依从,启建道场不提。
且说离寺十里多路,有一庵,名如意庵。庭中有一僧,叫做脱凡和尚。这和尚蓄积饶多,享用丰厚。家下养着几个徒弟,道人专一只迎奉富室户,饮酒游乐。只见他一个出家人,做的是俗家事,便招出一宗大孽怪事。庵后领着一山,山中一个多年狐狸,能识人性,变化多般。一日,脱凡和尚同富家子游到山中,只见一个妇人,在那山树下啼啼哭哭。富家子见了问道:“娘子何人宅眷,在这空山啼哭,为何?”妇人答道;“妾山后良家妇也。无夫无子,又没娘家,无人养赡,饥饿难存。欲跟随他人,又恐失了妇节,故此在此空山欲寻个自荆”富家子听了道:“娘子,听你说来,也是个节义的了。何不剃了青丝细发,出家做一个尼姑,投入庵门,自有善信人家供奉你。何必寻死,可惜了残生。”妇人道:“好便好,我那里去投奔庵门?”富家子乃向脱凡和尚耳边,如此如此。脱凡听了,便说:“女善人,若是肯出家,便是我庵中也容留得你。”妇人道;“长老师父,你是个男僧,我是个妇女,怎么同住得一庵?”脱凡道:“这也无妨,我庵中左右前后闲房空屋尽多,便是隔开了一宅分为两院,有何不可?”富家子你一言我一语,齐声劝好。这妇人遂止了啼哭,向众人拜了;又向脱凡深深拜了两拜道:“多谢师父美意。”众人一齐笑欣欣叫;“娘子果是真心,可跟我们到庵来。”那妖精扭扭捏捏,随着众人走入庵来。这富家子原携得有酒肴,摆在庵中。叫妇人坐饮,同叙到夜。脱凡收拾了一个空房,铺了床帐,把妇人安住在里。众人说:“今日权且安下,另日待我等与娘子被剃,再寻一两个女伴,与你同祝一应用度,众家自供给与你。”妇人谢了一谢。这富家子去了。脱凡虽有邪心,却于始初,意还有待。这正是:
为人凡事依天理,怪孽何由作出来。
奸狡一萌因即种,祸灾从此发根荄。
话说比丘到彼僧与灵虚子敲木鱼,逼走蚖蛇蝮蝎众妖,叫灵虚子远远去照顾三藏们经担,他却执着木鱼直敲到那妖精洞前。众妖不敢入洞,远避到如意庵的后山来,却遇狐狸变了妇人住在庵中,他的洞内空闲,这众妖存身在里。蝎妖计较说:“我等被唐僧们的梆子声逼,白日料难得他经卷,不如黑夜待唐僧与寺众安息了,去偷他的来。那时他必没处寻我。”众妖计议已定。
却说三藏被长老要拆开经担,叫行者开担,行者不肯。说道:“师父要开徒弟的经担,除非是再上灵山,请下如来的封皮,方才开得。”三藏见行者不肯。乃动了个愠色道:“悟空,你为何违拗我师父不肯,说除非诸如来封皮?”行者道;“弟子有说。”三藏道:“你有何说?”行者便说道:
“我师请静听,徒弟说原因。
自从离花果,礼佛拜观音。
皈依授正党,跟我老师真。
十万八千里,经来十四春。
沿途除怪孽,受尽万千辛。
到得灵山境,瞻仰大慈仁。
感谢如来佛,怜念取经人。
赐与真经藏,名为三宝珍。
封皮密且固,恐遭风雨淋。
我师当谨慎,保护到唐君。
若还开动担,诵念与抄誊。
轻则涂磨字,大则被灰尘。
若还遇妖怪,水火或来侵。
又要费徒弟,这场机变心。
我师若不听,再去到雷音。”
三藏听得,说:“便不消动悟空的经担,把悟能的经担拆开了吧。”八戒道:“也拆不得。”三藏道:“你的担子如何拆不得?”八戒道:“要拆徒弟的经卷,除非回到东土,进了国门,原封交与师父。那时节凭师父开拆,方见徒弟勤劳,有始有终。”三藏见八戒也不肯,心性越发急躁起来,说:“悟空不开动,便有许多说。你也有说么?”八戒道:“徒弟也有说。”乃说道:
“徒弟也有说,说与我师知。
想昔遭眨日,菩萨度脱时。
将功折罪过,叫我拜恩师。
保护灵山上,求经拜阿弥。
蒙垂方便惠,不惜度群迷。
钉钯收贮库,宝卷上封皮。
金口曾分付,莫要少差池。
徒弟怀兢业,挑来好护持。
肩皮压肿了,不敢略愁眉。
熬着肩头痛,忍着肚内饥。
程途日夜赶,劳苦自家知。
行里宁几里,就要拆包儿。
万一有差失,大家没意思。
长老陪不起,徒众没家私。
我师须忖度,莫教悔后迟。”
三藏听了说;“悟能,你既有说不肯。便把悟净的经担拆开,好歹请出几卷经文,与长老课诵誉写吧。”沙僧道:“师父,我徒弟的担子越发动不得。要动徒弟的担子,除非挑回到中华,交上唐王,那时迎送到个寺院里,但凭师父开拆。”三藏见个个徒弟齐不肯,反到笑将起来,向长老说:“老师,我弟子倒也愿开经担,取出经文,与老师众位眷抄课诵。怎奈小徒齐说不便。他俱不肯、教我也难强也。”长老道:“老师做了主,徒弟怎敢违。比如我和尚专要一宗事,这众僧怎敢违拗。”
三藏道:“这却不同。老师为一寺住持,主张法度由你。我小僧虽然请得经来,却要远路在徒弟们出力担荷。万千程途,也要靠他经心照管。”长老道:“高徒挑的,便不敢强他开动。那马驮的两柜,乃是老师押的。这柜内经文,却求开动几卷,料诵写后,原封交还。师父必然见允。”三藏被长老苦求不过,便要开动马驮的经拒,说:“徒弟们,真经原也是如来慈悲济度众生。便是开了,与众生抄写在寺,永远看诵,也是个顺便功德。”行者道:“师父,非是徒弟执拗,开柜有几宗不便。”三藏道:“那几宗不便?”行者道:“途远我们要赶程,抄写捱日费工;磨弄了字籍,拆动了原封,都是小事。还有一宗大事,万一众手众丢,你携一卷,我取一卷,失落了如之奈何?”长老听得道:“小师父,莫要多心,都在我老和尚身上。多不过十日,少不过五日。我叫众僧一面做道场,诵的诵,一面抄的抄。放心放心,管你不得差失。”
行者只是不肯。那长老便动了嗔,说道:“你这小和尚,到底是个怪物脸,惫懒心。你师父既肯做情,偏你执拗。”叫:“众僧齐上来,把经柜拆开。莫要依他这割气脸的主意。”八戒道:“老师,你骂我师兄是怪物脸,却又改口骂甚么割气睑。那里一个和尚两个脸?我们在此,也不肯与你开经担。”长老道:“你若不肯,便是个死尸脸。”沙僧道:“老师,便是小和尚也不肯。”长老道:“越发是个晦气脸。”八戒道:“老师,你难道没个脸?”长老道:“你便说我是甚么睑?”八戒道:“你必定要我们开柜,那个腆颜赧色,我说你是个肮脏龌龊脸。”长老、众僧怪八戒开口不善,便挥众抢柜开拆。行者三人压伏在柜子上,那里肯与众僧抢。无奈僧多,他三个势寡,夺众不过,将有夺去之态。恼了行者机变心生,身上拔下许多毛来,变了无数个大毒蜂,把众僧光头上,三个五个的,乱咬乱叮。众僧自顾不暇,那里再敢抢柜。那长老见了,也只道是神力不容,忙向殿上圣像前祷祝说道:“弟子请经抄诵,原是为教广传方便。便是唐僧师徒不肯也昙。一时叫众抢夺,是我弟子之过也。”祝罢。便叫众僧莫要争抢,神力不容,飞来这阵毒蜂相护。那众僧也不肯,长者叫祝他各人咬的头面疼痛,飞往外走。行者乃收了法,那毒蜂一时不见了。长老只得叫众僧设坛场,做法事,再不敢开口说要开经拒。
这众僧见行者有些神通,也不敢轻慢了大唐僧,齐齐的敲钟打销,凛凛的礼佛焚香。只见那:
长老端然首座,知磬举念齐声。
表白敷宣意旨,阇黎率众开经。
知客接宾款待,沙弥剪烛明灯。
只有监斋执厨司馔,满身作料香馨。
话说三藏师徒,被长者留住在寺,设醮庆贺真经。只得暂住几日,待道场圆满方行。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和尚待和尚,也有炎凉。唐僧只为少了一匹马骑,见者便生简慢。无怪而今人把驴子亦看得值钱也。
长老开经,原是好意,只不该动了嗔心。八戒之骂,毒蜂之叮,皆是自取。
第十七回 盗真经机内生机 迷众僧怪中遇怪
念善胜烧香,心劳徒作伪。
肆毒要伤人,人岂无反噬。
由哉一微禽,灵山尚有智。
世事尽皆因,好还原无二。
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
种瓜原得瓜,但培方寸地。
话说孙行者动了机变心,恼那众僧抢夺经担,他见寡不敌众,投下许多毛来,变了无数毒蜂,把众僧叮的摸头徕嘴,飞走躲去。这种根因,就动了那蚖蛇蝮蝎一派毒心。这众妖在狐狸洞内计较道:“经卷本与我等无甚紧要,但因弟兄家一时被挑经担的和尚耍弄到此,古语说的好,一不做,二不休。我等神通本事,岂不能奈何这起取经的和尚?如今闻得他们安住在镇海寺中,修建道常他那经文必然开了包柜,我等到彼,可取则取,不可取乘空偷盗他两三柜包。只教他四分五落,不得个全经返国。”众妖在议计上。
却说三藏与长老、众僧依科行教,方才做了一昼夜道常这晚大众吃斋毕,各自安息了。有三藏师徒行功静坐。那长老心肠,只是要开经柜,想起毒峰多是行者变化,见他师徒歇息了,乃与众僧计较道:“我原为要开唐僧经担,所以远接。如今经担现放在我堂中,错过机会,诚为可惜。”众僧道:“昨日已被我们抢到手中,吃了毒蜂亏,螫了头面,想是神理不容。如今想他也没用。”长老道:“我想起来,我等要开经担,也是敬重三宝,又非邪魔外道,如何神理便不容?同是佛门弟子,他们既取得,我们也看得。这都是那孙行者弄的法术。如今不如乘他睡了,大家偷了柜担,抬去僻净庵庙拆开包封,任意抄写。事毕还他,料唐僧也不怪。”众僧道:“倘或他徒弟找寻着了,如何处?”长老道:“纵然找着了,也得三五日,已是写了一半。经已入手,由得我们,怕他怎的。”众人计较已定。
不防这晚正是那蚖蛇蝮蝎等妖变做人形,来寺内偷经。妖精各逞着气毒烟火,到得寺门,走入殿来。先喷毒气,指望要毒在殿的僧众。不匡殿上护香冲出,把些毒气冲散。那妖精不敢入殿,在殿门外偷看。只见殿中供着经柜包担。那包担上毫光灿灿,众妖那里敢入殿来。恰遇着众僧,悄悄入殿,把经柜移出。这妖精上前,一口毒气,把众僧毒倒。你看他喜喜欢欢齐来抬柜,那里知真经自有神气,便有千万斤重,那里抬得动。妖精着忙。却听见众僧虽着了毒,倒在阶下,口里尚能说话。内中一僧说:“长老叫我等偷了经担,远送庵庙。想如意庵脱凡长者处,房屋且多,又是僻静,极是方便。怎么经担未偷,先遭迷倒,多是神力不肯。日间既是毒蜂护下,夜里又被气焰冲倒,身体不知可挣挫的起来?万一唐僧师徒起早看见,如之奈何?”一个道:“等我挣起来抬送入殿上,莫要惹他吧。”妖精听了乃计较道:“原来经担他僧人便扛的动,我们不如借他力量扛去。况且他要搬到如意庵去,正是我们近洞之处,莫便如此。”众妖乃假变了几个僧徒,把众僧毒气解了。只见众僧爬将起来,要扛担包入殿。妖精忙说道:“经柜已抬出殿门,再复送入,若唐僧师徒惊觉,反不为便。不如远送到如意庵去,乃为上策。”众僧依言,把经担扛抬,从小路前来。妖精却留下蝎小妖,防着唐僧师徒来赶。
却说孙行者虽在殿后斋堂同众打坐,他的机变心肠那里长久耐烦,时常觉察。见炉香烟直冲出殿。他便起身走出股来,早不见了经拒担包,急忙叫醒八戒、沙增说;“经担何处去了?”八戒梦梦挣挣说:“叫我吃斋去,是饭是馍馍?”行者道:“呆子,梦里只想吃斋,经担被僧家偷了去也。”八戒慌的叫醒三藏。三藏正在静中醒来,听得失落经柜,慌忙叫唤,请出长老,问道:“老师父,你此处有甚贼人?或是妖怪把我经文偷去,你那里知这经文呵:
自从一别唐朝地,万苦千辛见世尊。
休提途路千万里,莫言岁月十馀春。
只说灾难遭九九,妖精到处会伤人。
多亏袜力匡扶救,赖得吾徒把命存。
上了灵山朝佛祖,真经救取感慈恩。
到得宝方投上刹,何人偷去殿堂门。
望发慈悲还弟子,万载千年颂善根。”
三藏说一句,哭一句。行者道:“师父莫要哭。多管是长老、众僧,叫做明取不如暗偷。好好交还便罢,莫是推三托四。老孙说不得复往灵山,讨了金箍棒来,凭你甚么住持、方文,打个干净。”长老道:“小师父,你休性急。天明亮了,各房去搜,看有谁偷你的。我住持专司僧录,怎肯饶他。”八戒道:“待到明天,经担送到九霄云外去了。”行者道:“师弟,我们只得各僧房去搜寻。”三藏道:“徒弟,寺院广大,僧房又多,怎么搜寻得着。况有心算无心,他定然藏在密室幽居,叫我们何处寻觅?”行者道:“师父放心。徒弟自有机变。”八戒笑道:“猴儿真也撮空行动。说有机变,把个经担失落不见,机变也无用了。”行者道:“呆子,休要饶舌。你寻你的经担,我找我的担包,师父寻师父的马垛,沙增搜他的担子。料在众僧房,不宜迟延,以防拆动包裹。”三藏悲悲啼啼道:“徒弟阿,众僧房此时各关门闭户。怎能家家去寻。”三藏说了此话,那长者即便暗着人传谕众僧房,家家把门关闭不开。行者走了一家,搜寻不出。自觉费力,便拔下毫毛,化作无数猴子,叫道:“师父,师弟,你不须去搜了。待我往僧房寻着我经担,则众担自在也。”
好行者,他的变化真能。一时百千猴子,把些僧房敲门打户,不开的,从天井、窗槅乱钻下来,一家三个五个,搜的这众和尚徒弟徒孙钱钞也藏不及,米粮也收不成,好衣好眼都替他乱丢乱弃。急的众僧也有报怨长老的,说;“取经的师徒,原惹不得。往年闻知他师徒降妖捉怪,把我这寺作兴起来。今日长老不知报思,反要苦苦拆他的经担。神力使然,日间毒蜂拥护,夜里又是猴子搜寻。我们家不安了,不如老实说出。叫他到如意庵去挑吧。”有的说:“神僧有本事,千乡万里到灵山取得经来。他岂没本事保得经去。”及到天明,你家说:“被猴子三五个吵闹了半夜,翻盏弄碗,不得安卧。”我家说:“被猴狲六七个搅扰到天明,开箱盗笼,没有停留。”
却说行者变化法身,众僧房搜寻,那里有个经担,乃向三藏道:“师父且安心坐在寺内,待徒弟把往年找妖精的手段,上天下地,也定要寻出头项。”又向长老道:“老师父,你也难推却。经文分明是你要抄誊日间尚且叫众僧抢夺,况夜晚间,岂有不设法偷盗。我去找寻着便罢,若是找寻不着,必要在你老师父身上取讨。”行者说罢,叫沙憎、八戒看守着师父,他一个筋斗,顷刻不见。长老与众僧见了道:“爷爷呀,原来是个腾云驾雾的,这夜晚众猴,定是他神通化现。”按下不提。
且说脱凡和尚收拾了两间空屋,铺设了床帐家伙,把个狐妖变的妇人藏留在屋。那几个富家子,每日置备酒肴,来此戏乐。众人拽了这妇人就座,说道:“娘子青年美丽,却把世情撇了,向空门要落发出家,真也可敬。我等已简择吉日,来与你披剃。只是如今尚在尘俗,不弃我等同乐一回。”那里知这妖精,往日变怪,专一迷人,遂欣然不辞,与众富家子正满酌玉斝,相酬共劝。
忽然,那庵门外剥啄声传,这妖妇吃了一惊,向众人说:“门敲甚急,恐有乡村游客到来,我.小妇在座不便。”随起身往僧房去躲。这脱凡与众人,把手扭着妇人,口里叫沙弥问四门的是何人。沙弥走出殿外,看那敲门的却是一个僧人,同着一个道者。只得开了庵门。那僧道两个,便向沙弥问道:“庵主何在?”沙弥答道:“我师在后园陪伴施主。”僧道坐下。脱凡只得出来,见了两个僧道,使问:“二师父是何处来的,往何处去的,道号何称?”僧人答道:“我弟子二人,往东土游方。从灵山雷音寺来。法名到彼。这道友唤做灵虚。偶遇宝方,特来随喜。请问师父,宝庵何宅香火,道号何呼?”脱凡随把名号说出,便将在庵内富家子指做香火施主。总是他遮盖游戏荤酒的形迹,那里知神僧他无故到这庵来。他见了庵僧,便道:“师父,看你宝庵清净,你举动庄严。怎么色相有些妖氛不正之气?出家人便是不断荤酒,却也不至如此。”脱凡听得,心头惊异,只得外面言辞,左支右吾,僧道见他支吾,乃说:“师父,你自去陪施主。我两弟子,且借经堂课诵功果一时。”脱凡只得开了经堂,比丘僧与灵虚子捻动菩提数珠,敲起木鱼梆子,他两个在庵堂,正是:
入门瞻理黄金相,上殿皈依大法王。
却说脱凡和尚安住了比丘僧两个在经堂,叫沙弥安排些斋饭与僧道吃,他却走入后园。但见众人正在把杯,却不见了妇人,乃问。众人齐说:“女娘听得经堂木鱼声响,他进屋去,半晌未出来。”脱凡忙去寻看,那里有个妇人;众富家各处去寻,不见:大家只得散去。
却说蚖蛇等妖精变了众僧,浑把经担扛抬,从小路到山洞来。那众僧说如意庵去,妖精道:“庵中不便,唐僧定然找来。不如这洞中隐藏,等唐僧寻取不着,去了,我等再移到庵中。”众僧说:“洞中怎么安得经担?”齐齐不肯。这妖精便变出怪相,口吐毒烙,把众僧吓的飞走,懊悔说:“空费一切心力,依旧替妖精偷了经担。”只得忍气吞声,各归僧舍。
这妖精得了经担,搬移入洞,大家计较要分的,要拆的。只等蝎妖到来,方才开动。不知狐妖变了妇人在庵内,指望迷弄富家子与脱凡和尚,未防比丘僧两个到庵敲动木鱼功课。邪不胜正,木鱼声逼走了狐妖,仍归山洞。只见洞中这蚖蛇等妖,据住在内。狐妖见了问道:“何处孽怪,占住我的山洞。”蚖妖答道:“我等均是山谷中生育出来的,谁是你的山洞?便是你的,我等已据住在内,你当别处存身,休想居此。”狐妖听得,大怒道:“孽怪,你有甚本事,敢占我山洞?”蚖妖道:“狐妖,你要问我本事,你且听我说:
生在山冈大树,蜥蜴是我洪名。
任伊勇猛孟贲行,见我惊魂丧命。
只因乾坤历久,神通果是狰狞。
借伊山洞匿真经,休得前来争竞。”
狐妖听了怒道:“原来是个蜥蜴。孽怪,你道勇士孟贲见了你变色而却步,他岂是怕你。只为徒手,不曾防备,遇着你这个丑怪妖精,动了他憎嫌之心。若是我一拳两脚,叫你魄散魂消。”蚖妖也怒气填胸说:“狐妖,你不过是假虎威而作势,事諂媚而迷人。有何本事,敢来夸口!”狐妖道:“孽怪,你要问我本事,且听我说:
自小生来九尾,山中经历多年。
神通变化实周全。四海五湖游遍。
为恋富家子弟,庵中长老盘桓。
借他精气欲成仙。不似你昆虫下贱。”
狐妖与蚖怪争长竞短,两不相让,在这洞中吵闹。却不防蝎妖归来,他众妖合力,把狐妖一口毒烟喷倒。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长老要开经担,费了多少支吾,落得替妖精效劳,何不自到灵山走一遭。
僧人藏怪心,妖精吐怪相。怪怪相生,无有穷已。要知妖怪之相可恕,妖怪之心难恕。
第十八回 喷真火逼走四妖 示蒲鞭法惩八戒
话表孙行者,一个筋斗要打到灵山,重问佛祖,探看经文包担在何处。只因他拔毫毛变毒蜂螫众僧的根因,就还他个毒报:却遇着蝎妖在道路上四边施毒焰。行者一时筋斗打不去,被毒焰当他身上一燎,即时毫毛燎着;他急收了筋斗,把眼一看,却是近寺不远,一个妖精吐的毒焰。恨那棒不在身,空拳又不中用。头面身体,带了毒伤,忙在山前一个青草池塘打了一个滚,即时平复。笑道:“好妖精,倒也利害,把老孙几乎也燎倒。只是我老孙可是好惹的?想你弄火弄烟,定是偷经担的妖精。少不得树倒寻根,定要查出你这毒物的根脚。”行者一面说,一面找寻。
却说蝎妖毒了行者,料他不敢找寻到洞来,他却回洞。只见洞内狐妖吵闹,他便帮助众妖,一口毒焰,把狐妖喷的连头带脸似火燎的一般,疼肿难当,只得飞跑出洞。远远看见一个小和尚走来,他随变个妇人。只是被蝎妖毒焰燎伤了头面,变不去。却是一个残面妇人,将手遮着。他见这小和尚生的古怪,不似那脱凡模样,又吃了一惊道:“世上怎有这一个小和尚:
不是头陀喇嘛僧,难将和尚上人称。
阇黎班首无他分,长老沙弥又不应。
尖嘴缩腮猹耳朵,磕额毛头凹眼睛。
那里像个禅和子,却似山中猴子精。”
狐妖把行者估了一番,只得走近前来道:“小师父,那里去的?”行者答道:“女善人,我小和尚是找寻经卷担包的。”狐妖道:“师父,你是那里经担,来此找寻?”行者道:“我是灵山取来的,昨在镇海寺殿上不知何人偷了去,故找寻到此。”狐妖正恨毒物伤他,又曾听蚖妖说借他山洞藏匿真经,乃说道:“小师父,我曾听见人说,这山内有一起蚖蛇蝮蝎妖精,把你经担偷来,藏匿在内。只是这妖惫懒太毒,我因丈夫所柴山中,送些菜饭他吃,不匡遇见此妖。被他喷了一口毒焰,把头面见个伤害。小师父若要到洞找寻,须是防他恶毒。”行者道:“不妨,不妨。我有医毒疮的药方。那青草池塘水好,女善人可去洗,就愈了。”行者心中暗忖道:“这妇女说甚么妖精藏匿经担,莫不就是毒我的妖气,这仇怎恕?况经担既有着落,且去叫八戒、沙僧来帮助挑担。”方要回寺,忽然听得木鱼声敲。便问那妇人道:“女善人,木鱼之声,想是附近有庵庙么?”狐妖也怪那僧道敲木鱼,惊逼他不敢在庵。便顺口答道:“这是如意庵敲梆子,也是偷你经担的两个僧道,在里面打开经包念经哩。”行者只听了一句“打开经包”,那里顾甚远近,撇了妇人,往前走去。山凹里果见一座小庵,行者见那庵:
横倚山冈路,傍临松竹林。
梅花开屋角,野鸟唤山阴。
门掩一堂静,墙围四壁深。
时闻香细细,风送梵玉音。
行者见庵门闭掩,只听得念佛声音,便知有僧道在内。就敲那庵门,见一个沙弥,手捧着茶汤来开了门,便惊道:“师父那里来的?”行者道:“沙弥,你莫要问我来历,且说你捧着茶汤,与何人吃的?”沙弥道:“捧与念佛师父吃的。”行者道:“便是你庵主师父么?”沙弥答道:“不是,我师父不在庵。是外方来的两位僧道哩。”行者说:“这两个师父,可曾带许多经担,到你庵来?”沙弥道:“不曾见甚么经担。”行者听了想道:“那妇人既说洞妖,又说僧道,不足为信。如今若进堂去,又惹动僧道,误了找经工夫。且回寺叫了八戒、沙僧,带了禅杖来寻毒妖,经担自有下落。”乃叫沙弥,且把茶汤借吃一盏。沙弥看见行者生的古怪吓人,不敢违拒,随把茶汤奉上。
行者吃了,也不进庵堂,一路回到寺中。三藏见了,便问:“经担找寻着下落了么?”行者答道:“下落便是有了,只是徒弟不似往日有金箍棒在身,没奈何妖精。只得来叫八戒、沙僧帮助去寻。”八戒道:“你没金箍棒,我也没九齿钯。你没本事,却又来叫我。我听寺僧说道,被甚么妖精毒气伤了他。甚是报怨长老,连累了他。”行者只听了这一句,便走近长老身边,一手扯着长老衣袖,一手就要抡拳,说:“老和尚,原来是你要誊抄经卷,见我等不肯,故意勾引了妖精,偷了经担到何处去?快早说出,好好交还,免得我与你讲说。”长老慌了道:“小师父,我原是好意,留你师徒在此。便是要抄经文,也是善功,岂有勾引妖精之理!你此话从何来,是甚么妖精,也要说个明白。”行者道:“我师弟听知得的。长老,你只把昨夜抬经的和尚,叫出来问他说个明白。”只见长老叫出一个被妖精毒焰喷伤的道:“离如意庵数里山洞,有几个妖精,他始初变了我寺僧,诈哄我等扛抬经担。到洞后,却变了怪相,把毒气喷出。我只得丢了经担回来。师父若要经担,须是速往洞中去龋”三藏听了,问道:“长老与寺众要经,却是要抄写在寺,永远课诵与山门僧众。不知那妖精要我们经文何用?”寺僧道:“我等也闻知妖精说,当年唐老师父求取经时,被高徒剿灭了许多妖魔。如今是这些根因,要夺经复仇之意。”行者听了道:“经担既有下落,师父在此守着。我与八戒、沙僧洞中寻经去也。”按下不提。
且说蚖妖等把寺僧毒了回寺,他们计较把经担打开封皮,取出经卷来,看是甚样经卷。他也不敢乱开,却才动马驮的柜子,把那封皮掀动。只见那柜子缝内,金光万道,射出火焰直喷,把个妖精冲的站立不住,如烈火销膏。这妖精半个也存留不住,直逼出洞来。众妖精飞走离洞,三五里犹被金光真火,把他那邪氛毒焰消烁的无影无踪,尚敢来看甚经文。
却说那狐妖依着行者,走到青草池塘,打了一滚,也把头面伤痕好了。欲到庵来,又怕木鱼声响;欲回洞去,又恐众妖毒焰。正踌蹰去向,只见那蚖妖们,一个个丧魄消魂,失张失志,飞走前来。狐妖听得他真情,乃忖道:“原来经文神异,他既不敢近,待我到洞,看是何等经文?待我报个信音与那小和尚,免叫他四处找寻。”狐妖只存了这点好心,便走回洞里。见柜担经包,齐齐在洞,金光火焰却也不冲地。他看了柜上封皮脱落,忙粘将起来,急走出洞。远远见行者们执着禅杖走来,这狐妖依旧变个妇人,手里提着个篮儿,装做民间送饭之妇。
行者见了道;“女善人,你脸上毒伤好了。”妇人道:“正是,多劳小师父说的药方治好。你经担找着了么?”行者答道:“我们正来找寻。说洞中妖精利害,特寻我师弟来帮助灭妖。”妇人笑道:“小师父,你倒也夸口。那妖精毒焰喷人,你那里灭得?还是那经文神力,我知他那精怪离远去了。有几担经包,见在洞中,快走去龋”行者听得就走。八戒掣出禅杖要打,行者忙止住道:“师弟,何发暴性?”八戒道:“师兄,这分明是个妖精。”行者道:“我岂不识;但他有引指好意,我等如何下得恶意?”沙僧道:“二师兄,灵山为何缴了我们器械?与几条禅杖,正为戒你伤生。你如何又起恶心?”八戒口虽答应,心里却只是要打狐妖。临行看着那妇人道:“好了,你去吧。”瞅了那妇人几眼。这狐妖说:“这和尚面貌丑恶,心地便凶。我倒好心与他说经担下落,他却存不善心肠。且看他取了经担,作何光景,再与他作个计较。”狐妖也不远去,远远跟着前来。见行者三人,找寻着经担在洞,他把禅杖挑着六包,却丢下两柜马垛子。行者道:“谁在此看守着,待我去牵了马来驮去。”八戒道:“我在此看守罢。”行者依言,先与沙僧挑了四包到寺。
三藏见了,便问八戒与柜垛。行者把八戒看守
话说了,便去牵马,叫沙僧伴着师父。三藏方才放心。那寺中长老,愈加好款待,把道场散了。三藏只等经担完全起身。
却说抓妖正恨八戒要打他,恰好远远跟着,看见行者、沙僧两个先挑了去,洞中只丢下八戒。他却复了原身,悄地到洞来,看八戒何为。只听得八戒口里说道:“分明那妇人是个妖怪,留他在这山间迷人作甚?不依我把禅杖打死了他,却放了他去。”又说道:“这两个担担包,去牵马来驮柜。这许久不来,叫我一个冷清清坐在此洞内。”狐妖听了道:“原来那两个去牵马,待我前去探看甚么马。且假变来哄了他经柜去,叫这丑恶和尚吃那两个打骂他一顿,以还他要打我之心。”狐妖随出到洞外,照路走来。果见行者赶着一匹马来,他仍变妇人故意问道:“小师父,你挑了经担去,又赶匹马来作甚?”行者道:“尚有两个柜垛,未曾驮去。”狐妖道:“方才一个长老,长嘴大耳的,挑着两担包,雇宽了两个村人,扛抬着两个柜垛,从傍小路去了,说是经担。小师父不消又去。”行者道;“此话可真?”妇人道:“我三番五次指引小师父,何尝欺你。”行者被他哄的信了,乃赶回马到寺。这妖狐仔细端详着那马:
壮体莹然白玉,昂头拖着青鬃。
四足宛如铁踞,一声聒耳嘶风。
狐妖看了那马皮毛色相,他却摇身一变,宛然无二。飞奔到八戒洞来。八戒见了道:“弼马瘟何处去了?却把马走了缰到此。我那里等他来,且把经柜与马垛着,我挑去担包回寺。”乃把柜垛放在马身,挑了经担,直走傍路前来。狐妖驮了经柜,走不止二三里路,见一个山冈坌道,他越山飞走去了。比及八戒,歇下担子,上冈来寻,那里有个马垛。一面急躁起来,一面咒骂行者。只得挑着担子,走到寺来。
行者便问道;“我已赶马来驮洪子,你却又雇觅人抬,如今柜担在何处?”八戒道;“何处,何处。你不跟马,却走了缰到洞来。已把柜担与他驮来,谁知他又走了缰跑去。料必驮来。”三藏听了,“恨”了一声道:“我做师父的,从来不以法度加你。今日见你做事,颠倒失落了经拒,且着悟空把禅杖打你十杖。”
八戒道:“大师兄不牵马来驮经,到不打他。却叫徒弟一个挑着担,又跟着马如何行得?”三藏骂道:“夯货!你看马尚在槽间,你雇觅村人,多是僧房一党。拐了经去,却来诳言是马。”八戒走向槽间,果见马尚在槽。把脚一跌道;“罢了,罢了。此必是妖精诈去了。我当初要把那妇人打顿禅杖,都是行者不肯。今日定是那妖精诈骗去。”行者听得,便把禅杖指定八戒道:“我奉师命,虽不以杖打你,却以薄草示辱为比。以杖指你,便似打你之意。你自知么?”八戒答道:“我知也。你机变心生,种种怪生。我打妖心动,便好还这种孽怪。少不得要找寻经柜出来,把这妖精不饶他,定打他几百禅杖。”三藏听得说:“夯货,你尚怀此心,只恐那怪风闻,越隐藏去远。”沙僧道:“师父,且放心。都在二师兄身上,问他要经担。”八戒道:“我也难推却,只得山前山后去找。”八戒说罢,卸下经担,禅杖拿在手中,竟奔山路来找。毕竟八戒可找寻得着,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狐妖三番四次,甚没来由。大是老婆舌头,宜其变妇人也。
八戒甚有见识,认得是妖精,便该任他打杀,倒也干净,后来省得费藤葛。虽动了戒杀心,不知仍是决烈心,正胜似机变心耳。
第十九回 比丘僧指引经柜 唐三藏行遇樵歌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在庵堂住下,探听唐僧与寺僧建宝经道场,他两个安心歇在庵中。见这脱凡和尚面带愁容不快之色,乃问道;“庵主,你有何事关心,面有不乐?”脱凡道:“实不瞒二位道友,小庵靠的是几个富家施主,来此赏梅玩景。近见二位道友在堂中焚香课涌。他多不便,故此不来。嗔怪小僧留二位道友在此。小僧衣食靠他,故此不快。若是二位他方随喜,莫使小僧失了施主,乃莫大方便。”比丘僧听了,笑道:“庵主,你话到也老实。只是我初进你宝庵,见你面上有些妖气,如今却消去。但见愁容,乃是忧贫之心。出家人莫要忧贫,自有伽蓝打供。若是容留赏玩,图施主资财,虽快一时,终成罪孽。”脱凡那里是为施主不来,乃是为那妇人被水鱼声通走去,不见形踪,心思忧闷。比丘僧见庵主如此,乃与灵虚子辞了脱凡,正才出庵门,却遇八戒找寻经柜。
他两个见了八戒,问道:“师兄,何处来的?”八戒没好没气的道:“找经柜的。借问二位,可曾看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么?”比丘僧答道:“我们不曾见有甚经柜。请问师兄,是那里马驮经柜?”八戒只得把始末说了一番,比丘僧故意说:“师兄,都是你自不小心。只山路多歧,你须耐心去找。我二人也分头与你寻去。若是寻着,叫你师父们顺路赶程,莫要久住寺间,耽搁道路。”八戒依言,转山湾,又去找寻。
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师兄,我们只因岔路,住此庵中。据猪八戒方才说话,多是妖魔诈去,作何计较找寻?”灵虚子答道:“此事只在山前山后,料妖魔离山不远。待腾空四望,自知下落。”灵虚子说罢,摇身一变,却变了一只白鹤,展翅飞入半空。但见:
六翮蹁跹舞半空,一颗珠顶献丹经。
颉颃岂是凡间鸟,长唳凌霄任御风。
灵虚子变了白鹤,飞在空中,左顾右盼,只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在那山后僻静处歇下。就地打一滚,变了一个妇人,丢着柜子,竟扭扭捏捏飞往如意庵中来。灵虚子遂飞下,复了原身,向比丘僧道:“经柜已有着落。但不知是何妖怪变了马,驮到山后僻静处放下。他却变了一个妇女,投奔庵中。我想庵僧面带妖气,那里是忧愁施主不来,定是这妖作怪,畏我们木鱼声,他不敢来庵。我等离了庵门,这妖便飞奔到庵。如今真经既未失落,当叫八戒去寺中牵马来驮。”比丘僧听了道:“原来是这个情由,多是唐僧师徒又动了邪念,以致如此、我等不必说知,且看这妖妇作何情景。将此经柜就着他送上大路,以节省唐僧心力。”灵虚子依言道:“师兄,你去报与唐僧知道,说经柜在东行大路。待我听着妖精,怎生入庵迷那庵主长老。”
比丘僧变做老僧模样,赶上八戒道:“小师父,你可是找经柜的?”八戒听得,忙答应找经柜的。老僧说:“前进大路上,有两个柜子。”八戒听了,就要回身转来。老僧忙扯着道:“小师父,你不必又转去看。老和尚岂有打诳语欺瞒你。你当去寺牵了马,同众顺路取道,却省了工夫力气。”八戒道:“老师父,我平生老实,便听信你了。”老僧笑道:“好!老实,老实。”
按下八成回寺报知唐僧。且说狐妖变了妇人入庵,仍在那空屋中坐下。脱凡和尚见妇人复来,喜不自胜。便问道:“女善人,你往何处,把几位好施主没兴趣都散了。便是我,也思想了这两夜。”妖妇道:“实不瞒师父说,我等在此饮酒,遇着那两位僧道来。见了我们,不是嫌厌,便是嗔怪。传出外去,是你的行止,故此避去。只待他出了庵门.我方敢到此。又有一宗好事,我在山后遇着一匹马,驮着两柜经卷。那马想是走了缰,到山后把柜子丢入去了。我听说是灵山下来的真经,镇海寺长老要他的誊写。千方百计求他,那唐僧师徒只是不肯。师父,你速去取来,也是一宗珍宝。”脱凡听了,说:“正好,正好,我有一件心事,正得罪寺中住持长老,如今着人扛抬到庵,送与长老,乃是将功折罪。”和尚与妖妇计较,却不防灵虚子变了个老鼠儿,钻入屋檐听得,遂出庵门变了一住持的长老,走进庵来。
脱凡见了,合掌迎接道;“小和尚不知住持老爷到来,不曾远接,得罪之中,又得罪。”住持道:“我非为别事,到你庵中,只为东土取经唐僧师徒不肯把经文拆封与我抄录,灭我山门,藐我长老。昨令众僧取得他两柜包在山后,僧力绵弱,不得扛得到你庵中。我又想扛到庵中,只恐唐僧知觉来龋离此大路二十里,有座吉祥古刹,意欲借你沙弥道人,扛送到那里,待唐僧去后,取来抄誊不迟。”脱凡听得,满口答应。遂叫沙弥道人去扛抬经柜,照大路走来。灵虚子故意辞了庵僧,出门跟着柜担前行。只见比丘僧走将来,二人各把前情说出。灵虚子道:“经拒便诈将来,虽不负了保护之意,只是以诈遇诈,恐招人之诈,这也是没奈何。”
正说间,只见唐僧师徒挑着经担,辞别了镇海寺僧人前来。见了经柜,三藏一面喜,一面谢那沙弥道人。沙弥与道人那里肯把柜子与三藏,乃回头又不见了住持长老。三藏再三把备细说知沙弥,那道人只是不肯,说:“我们奉庵主长老,叫抬到吉祥古刹。你如何要夺我们担子?必定要去,也等住持长老自过。”行者道:“长老住持在何处?”道人道:“方才押着我们柜子,与一个老师父计较话,怎么不见?”行者见他执拗,乃吹一口气在经柜上。二人那里扛抬得起。八戒又掣下禅杖要打。那沙弥慌惧,只得丢了杠子走去。三藏方才叫徒弟们把经柜与马驮了,照路前行。师徒们在路,正值春光明媚,品物鲜妍。虽然外国风景,却也与中国一般。正是:
桃红柳绿妆春艳,水色山光畅客怀。
却说沙弥与道人丢了经拒,明明看见唐僧师徒挑着担包,驮着柜子前去。他回到庵中,备细说与脱凡。这和尚心下生疑,只见妖狐笑道:“是了,是了。取经的唐僧,又弄了法术去了。事虽小节,只可恨那长嘴大耳和尚要论禅杖,那猴子睑小和尚也会生毒心。我如今辞别师父,赶到前途,有两个结拜的哥哥,好歹叫他算计了他的经担。”脱凡道:“女娘,这事也无关于你。你既要择日披剃,在我庵中出家。这烦恼障碍,丢开了吧。你便要辞别前去,这富家施主也不肯放心去。”妇人只是气昂昂要去,脱凡一把手来扯着他道:“女善人,你若去了,叫我又要害相思。”只这一句话,惹动了那狐妖疑心,不觉的疑处难藏假,把个变幻露了。妇人仍复了一个狐狸。脱凡见了,吓的往门外飞走叫:“道人呀,原来青天白日,狐狸作怪。”道人忙拿了一根棍棒来时,那狐妖从屋檐蹿去。这和尚方才信来庵的僧道说他面有妖气。遂乃持斋洗心,不复再动邪念。好笑:
脱凡未脱凡间欲,过后方知洗却心。
长老若能依本分,妖魔何事敢来侵。
话说三藏师徒们,离了镇海禅林,不觉的又走一月多路。正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忽见一座高山在前,三藏乃叫道:“徒弟们,你看那:
接天高耸峰峦,真是留云逼汉。
拦路崎岖冈岭,须知阻雁停车。”
三藏心里焦愁,说道:“徒弟们,是那一个上前探个路径。却是从岭上过去,或是下边还有条平坦路儿前走?”行者道:“师父,你当年从天上飞过来的?也须是从山间过来,怎么走过的路头,都忘记了?”三藏道:“悟空,你那里知道,我们当初来时,是山前看的,乃那边形势。及过了山,往前直走,又何尝回头望景。”八戒道:“师父,你为何过这山来,不回头一看?”三藏道:“悟能,我那时节只恐是遇着妖魔,得了性命往前飞奔,还有甚心情回头看路。”行者道:“师父放心前行,料必有过山的路径。”三藏道:“徒弟,我不愁无路径。但虑这等险峻去处,不是藏隐强人,便是容留妖怪。”行者道:“当年来时,便是有几个妖魔作怪,也都被徒弟们消除了。放心前走,莫要生疑。俗语说的好,疑心生暗鬼。”
师徒正讲,忽然见傍路走出一个老叟来。三藏看那老叟,白发萧萧,形容枯槁。手执着竹杖,一步一步,缓缓徐行。三藏便问道:“老尊长,我僧家是回东土去的。借问你个路径,是过那高岭走,还是下边有平坦小路?”老叟答道:“老师父,倒是你问我老拙一声,东土大路原是下边有一条开阔平坦大道。只因近日有几个妖魔,专一吃人。往来行商客旅,若是单身,没有行李的,都从岭上崎岖险峻攀藤附葛过去,倒都免了那妖魔祸害。若是有些行李货物的,看造化,舍着个后生汉子与他吃,便保全过去了。若是师父们这些柜担货物,怎过得峻岭。须要从大路走,免不得要把一位与他吃。却又有些古怪,这妖精却要简嫩的、标致的吃。若是丑恶粗糙,他又不吃。若遇列位,只恐老师父有所不免。”三藏听了,跌足道:“这却如何处置?”行者笑道:“师父,你莫性急,徒弟有个道理,把经担包柜待徒弟们挑,从大路走。师父往岭上空身过去,到前途会齐。”三藏道:“马垛却叫谁跟?”行者道:“待徒弟们轮流照顾吧。”三藏道:“你们只顾的自己担子,万一照顾不周,失去了怎生回得东土?”行者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师父,我徒弟到此,不得不用机变心了。如今把挑的担子,卸下禅杖来,待徒弟们拿着,先把马垛与师父送过大路,却再回转取我们挑的经担。凭那妖魔有甚神通,料徒弟降的下。”三藏道:“我与马垛便过去了,这担包却与谁照顾?”行者道:“借重八戒照顾照顾。”八戒摇着头,拱着嘴道:“你们过去,叫我一个在此,若妖魔来,担包抢去不打紧,万一看上了我这标致,一口吞下。若是囫囵啖还好;倘细嚼嚼的,怎当得起?”行者道:“不然,你便送师父过山。待我在此照顾。”八戒道:“又不好。万一妖魔手段强,我敌他不过,那时不吃老师父,要吃小和尚,我看沙憎青头蓝睑,那妖定不吃他,依旧下顾于我,却如何处?”行者道:“呆子,真老实。你只谁说后边还有个极嫩的和尚哩。那妖魔自然来下顾我。”八戒道:“也罢。也罢。依你计行。”乃卸下禅杖,同着沙僧,赶着马垛,保着三藏,一直从大路前来。
那里知这路越走越远,三藏道:“悟能,你我只听了老叟说妖魔,便不曾问他这山名,有多少里路,过山走了半日,还在山脚之下,妖魔又不知藏任何处?”正说间,只见一个樵子从山凹里走将出来。三藏看那樵子,状貌魁梧,衣衫褴楼,腰间插一把板斧,肩上负一条扁挑:
家住山腰,斧斫生柴带叶烧。富贵非吾好,名利虚圈套。嗏!兰桂与蓬蒿,同归野草。见了些老干新枝,败叶枯条,斫伐从吾,传唤香醇,醉乐陶陶。独向空山笑,收拾乾坤一担挑。
三藏乃问道:“善男子,小僧是东土到灵山取经回路的。过此山,不曾问个山名。有多少里路过去,才有平坦大道人家?”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八百余里,且是险峻难行,高高低低,没有三里平坦路径,名叫做莫耐山。当年闻得有个愚公老者,父子、孙孙,开了这条便路,虽然平坦,近日有几个妖魔,在那僻林深谷洞里,时常出来。师父们小心些要紧。”樵子说罢,径往山凹去了。
三藏听了,心惊胆颤的前行。约走了三五十里,只见一阵风来,那风始初微微似春风坦荡,渐次的狂大,山中便凛烈生寒。三藏道:“悟能,好生牵着马。悟净,小心押着后。这风来的有些蹊跷古怪,恐怕是妖魔的威势。”八戒道:“师父放心坦行。若有妖魔,文便师父与他讲理;武便徒弟与他打仗。”
正说间,只见那风过处,几个小妖,笙箫鼓钵,吹打前来。后边围绕着二三十个小妖。中间两乘山轿儿,抬着两个妖魔。三藏与沙僧看这妖魔,谨躲着身子;但半侧着眼儿。那八戒,耳又大,嘴又长,身子狼伉,他又不会隐藏。被那妖魔看见了,叫小妖:“那树下是那里来的丑和尚,如何见了我大王不躲,大胆观看。可拿他过来。”小妖听得,便跑入树林中,连唐僧、沙僧、八戒一齐拿将出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狐妖变美妇,入争爱惜。及至复了本相,便起憎嫌。只为狐妖而不是美妇,不知美妇尽狐妖也。只怕本相更狐妖不如耳。思之,思之。
人知笑猪八戒自夸标致,不知人入都是猪八戒。以魍魉魑魅之行,居然正笏垂绅;以蛇神牛鬼之文,自谓编珠贯玉:能不令有识者见之而走。
第二十回 魔王送唐僧过岭 沙僧帮战斗忘经
却说小妖把唐僧师徒扯的扯,推的推,拿到妖魔面前。三藏只得鞠躬合掌,打了一个问讯道:“大王,小和尚是东土僧人,上灵山求取真经回来,路过宝山。不知避忌,冒犯威灵,望乞恕罪。”魔王听得,把眼看了三藏一眼,呵呵笑道:“这和尚倒也善良。”便看着八成说:“你这个长嘴大耳丑和尚,怎么也不回避,大胆看吾?”八戒道:“大王车舆偶过。小和尚身子狼犺,一时躲避不及。得罪,得罪;”妖魔大笑起来说:“这丑和尚倒也老实。”八戒听了忙道:“我原老实,便是取宝经,见佛祖,也只是这老实。”妖魔听了,又见沙和尚恭恭敬敬在傍,乃问唐僧:“你既是上灵山取经,如今取的经文在何处?”三藏道:“树林中马驮的柜子便是。”妖魔叫小妖牵出马来,只见那柜包上,毫光灿灿。妖魔见了,齐下轿来,尊礼唐僧道:“圣僧远赴灵山,求取真经,言果不虚。看这柜包上。毫光灿灿,若不是真经宝卷,怎有这等毫光。我闻此经功德,无边利益。不但众生得以见闻,消灾释罪,降福延生,便是我等瞻仰,亦得以超凡入圣。”又想:“我等在此山中,食百兽,唤行商,堕落罪孽。今幸圣僧经文过此,固不敢阻滞行程,又何敢亵慢宝藏。”乃叫小妖好生清道,护送圣僧过山。三藏合举称谢道:“大王有此方便,真乃慈仁。但愿你寿比乔松,福如沧海。”那妖魔喜喜欢欢叫小妖送唐僧直过山路。
三藏走了三四十里,乃对沙僧说:“徒弟,我想当年来时,遇着妖魔,便要蒸我煮我等。再无一个仁义存心的妖怪。今日取了经文回去,便是遇着这等恶狠狠妖魔,他也方便。可见真经灵应,到处自显神通。只是我等过来,那担子悟空独自看守。如今待过了八百里山,却不误了工夫。且把送我们的小妖辞了他去,等寻个人家,等我看守在此。你两个转还去挑来。料魔王必然好意,差小妖送过山来。”沙僧道;“师父说的是。”三藏乃辞谢小妖道;“多多拜谢你大王,也不劳你等远送。我师徒前行去了。只是后面若有取经僧到,还望列位与大王方便。”小妖依言,便回转去了。
却说这两个妖魔,一个叫做虎威魔王,一个叫做狮吼魔王。他两个都是当年狮象大鹏,在这八百里山作怪,难唐僧的。被佛祖菩萨收他去了,遗下两个小妖,日久盘据在此山中。他知当年取经僧神通,故此放过唐僧前去。恐怕惹事,还叫小妖远送。他两个正当春日,鼓乐游山。狐妖忽然远来,变了一个美貌妇人,在那山间拾取残枝败叶。妖魔见了,叫小妖把那妇人拿来。狐妖也不畏怕,随着小妖,扭扭捏捏走上前来道:“大王,拿我妇人做甚?”魔王见了,也不说话。只叫小妖扯到山洞里,闭了洞门。虎威魔便要吃他,狮吼魔也要吞他。只见小妖道:“二位大王,三个肥胖胖和尚,倒不夹生儿吞吃,却放了他去,还着小妖们送他;遇上一个娇滴滴美貌妇女,如何舍的吞吃?”虎威魔道:“你这小妖们,那里知那取经僧惹不得。当年过此山,闻知他神通本事,把三个魔王除灭。那时他尚无真经在身边。如今他灵山回转,人人都证了正果。不但难吃,便是吃了下肚,也讨人议论。”小妖说:“大王吃几个和尚,有何人敢议论?”魔王笑道:“和尚家,人人说他吃十方。我若吃了他两个,便是吃十一方的了。若似这山村妇人,他这娇娇媚媚,也不知吞了多少人。故此我要吃他。”这虎威说罢,方才要动手来抓。只见狐妖把脸一摸,笑道:“二位老兄,久未相会,连小弟也认不的了?”虎威与狮吼两妖魔一见了,大笑起来道:“原来是孤妖老弟,久不见你,你越弄出本事,怎么把我们也捉弄一番?且问你,变化这美妇,好便好。只是花前月下,也不知迷了多少痴子蠢双,卖弄了多少美趣风情?”狐妖道:“正为这变妇女风情.惹动了风流浪子,邪僻僧人,做了一场笑话。”魔王便问:“如何是一场笑话?”狐妖便把变妇人哄和尚事说出。又说如何遇着蝎妖,如何撞着经担:“八戒几次抡禅杖要打。后来变马驮经,又被和尚们变住持,哄骗去了。这和尚们种种机心,层层恶毒,那里像个出家的。我一路限他到此,本欲拿他报仇,只是孤掌难鸣,正欲求二位兄长作主。适间小长说送三个和尚过去,想必就是他们,你怎么就放他过山?”魔王听得,大怒起来道:“我见那押马垛,跟经拒的几个和尚,倒敬奉他,还差小妖送他过山。谁知却是狐弟仇人。此事不难,如今叫小长赶上他,抢了他拒担来。料那和尚必定来争。那时拿那老和尚囫囵吞,把那丑和尚细嚼慢咽,替贤弟出这一口气。”狐妖道:“那老和尚倒也饶得他过。便是那猴子睑小和尚,也还和气。只有个蒲扇耳碓挺嘴的丑和尚,惫懒要把禅杖打我。不可饶他。”虎威魔遂叫小妖赶唐僧。狐妖道:“唐僧可恕,况已过山去了。小弟方才从山前来,看见那个猴子脸和尚,守着经担在山下。料是等那两个送师父过山,转回来挑。如今只等在山路当中,待他来时,拿他吃了,经担定然归了我等。”魔王依言,一面分付小妖整备酒食,款待孤妖。一面叫小妖,探听挑担僧人。
却说沙僧、八戒送了三藏到山下平坦路时已日暮,借一个小舍茅檐下歇了一夜,等候天明。他两个携着禅杖,复回山路,大踏步来挑经担。却遇着昨日送他的小妖,被八戒好语甜言哄过路去。内中也有说:“大王叫探听和尚,如何放他过去?”那小妖道:“让他过去,他必然挑了担包复来。那时报与大王不迟。”众妖依言。半晌,果见行者三人挑着经担飞走前来。小妖忙报与魔王。
只见虎威魔王与狮吼魔王,各顶盔贯甲,手执着大棍,率领许多小妖到得路前,摆开个阵势,高叫:“挑担的和尚,看你这三个丑陋,不中吞吃,只好一顿棍子打死了,赏与小妖们当个点心。早早快把担包丢下,过来领打。”行者三人,正挑着担子走路。猛然见妖魔当前阻路,口中大叫领打,行者笑道:“山下那老儿说妖怪吞吃人,原来不似当年妖怪了,张口便吞。他如今却要先打后商量。”乃放下担子,叫八戒都卸下禅杖,拿在手中;叫沙僧保守着担包,以防小妖乱抢。八戒道:“大师兄,虽然妖魔说狠话,我先前送师父,曾向他说老实话。如今且在再让他老实一番:只恐他以老实相待,依旧放我们,还差小妖护送哩。”行者笑道:“师弟,你也说的是。我且听你如何与妖魔老实说。”八戒乃把禅杖双手攒着,上前打个躬身道:“大王,小僧便是昨日蒙大王说我老实的和尚,又蒙差小妖送个前路的。今复来挑经担,望大王积个阴骘,放过山去。”虎威魔王笑道:“我昨日误信了你老实,放你过去。原来你最不老实,甜言美话,骗我过去。”八戒道:“大王那里见我最不老实?”魔王把狐妖
话说出。八戒道:“事没对证,便是冤屈。”狮吼妖怪道:“有对证的。”乃叫小妖去洞中请了狐妖来。
狐妖听说,心中欢喜,依旧变了个妇人,走到阵里,向狮吼魔王道:“正是这丑和尚了。”行者听得妖精口口只是说丑和尚,乃叫:“八戒,休要说你老实话了,如今只得用我机变心。你何不变个标致睑和尚,他必爱你,放你过去。”八戒道:“要变,大家都变。莫要变一个,他放一个,留一个。到底费工夫。”行者道:“你且先变了,试他何如?”那魔王正叫小妖把那长嘴大耳丑和尚捆上来受用我棍。八戒忙把脸一抹,随变了一个标致俊俏小沙弥。小妖见了,不拿八戒,却去拿行者。那孤妖忙叫:“不是那猴子脸。”小妖道:“不是他,却没有个长嘴大耳的。”狐妖道:“方才在此讲老实话,怎么不见?且住着手,休拿。只怕他会变化,躲在山凹里去。”叫小妖去寻。狮吼魔王道:“老弟,你便与丑和尚有隙,我却不喜吃他。看这俊俏小沙弥,正中我心。”叫小妖:“休要捆他,且等我吞吃他吧。”遂乃丢了棍棒,走近八戒身边,将手来揪八戒。那里知八戒虽缴了钉钯兵器,尚存着降妖灭怪之心。禅杖仍在手中,举起来照魔王当头打去。好魔王侧身躲过,飞入阵里,拿棍来打八戒。这边虎威魔王也举棍来帮,却得行者舞起禅杖,他两对儿厮斗起来。这一场好斗。怎见好斗?但见:
妖魔送虎威,八戒施雄壮。狮吼展嘴唇,行者抡禅杖。这一个金睛暴钻,只要灭妖精;那一个狼牙张口,只要吞和尚。魔王棍打来,使个蟒翻身;和尚杖去迎,出水蚊龙样。两下打斗许多时,这回恼了沙和尚。
行者与八戒斗这两个魔王,看看力弱。沙僧看见了,举起禅杖来帮。那魔王败阵飞走,回洞叫小妖放那和尚们过山去吧。谁想沙僧帮斗,不曾顾的经担,被小妖扛去了八戒的担包。八戒抱怨行者道:“等我求他说老实话,便照本色丑和尚也罢了。却是你又使机变,机变弄的我担包不见面。”行者道:“呆子,你也休怨我。如今只得挑了两包到师父那里去。待我到这山中找你的经担便了。”
八戒依言,与沙僧挑着两担,往大路前走约有五六十里,一个平坦山冈,小小两间茅屋,三藏却歇在屋里。那屋中只得一个老婆子,且又聋瞎。师徒没奈何,只得权住在内,等候行者前来。
却说行者待八戒去后他沿着小路儿,变作沙弥模样,来找妖魔。这山既远,又且深阔,那里去寻妖魔。思量要腾空望个路头,却又被那妖气遮迷,那里看得明白。心里也怨,有机变无处使。忽然一个小妖从深树林中走将出来,行者拿着禅杖,上前一手扯住道:“小妖怪,我不打你。快说,我的经担抢到何处去了?你那魔王叫做甚么名号,住在那个洞内?”小妖看看行者道:“小和尚,料你不敢打我。便是你打我,这灯草棒儿,也不足畏惧。”行者笑道:“你这小妖,说这样大话。我这禅杖,若是你这小妖,禁不得三五下,叫你没个哼哈第二声。”小妖也笑道:“小和尚,你不知我人物虽小,年纪却有了。想当初在此山中,跟随三个大魔王的时节,曾遇着东土僧人取经和尚叫做唐僧。他有个徒弟叫作孙行者。那猴精神通广大,把我那三个妖怪降伏了。他有根金箍棒,要大便大,要小便校且说要大,就如井栏粗,似这样的棍棒,我也见过。希罕你这小和尚拿着这根灯草拐杖儿!”行者听了笑道:“你原来人儿虽小,倒也是个老妖精。你不知我便是孙行者,这禅杖还是金箍棒的老子。”小妖道:“说乱话。那孙行者,猴子脸,尖嘴,缩腮。不像你,不像你。”行者道:“你看那树里坐着的,不是孙行者?’叫、妖回过头去看。行者把脸一摸,变了一个大猴子像貌。比他平常更长大,只是禅杖却不能变金箍律,仍执在手。小妖转过脸来,见了是行者模样,慌了道:“爷爷呀,你果然是孙行者。只是这禅杖却不是金箍棒的老子。”行者道:“我正为念你是当年打过的小妖。今且好好的问你,若是不老实说来,便拿了棒来叫你送了残生。”小妖慌慌张张道:“爷爷呀,我这魔王,一个叫做虎威魔王,一个叫做狮吼魔王。他两个虽在山中吃往来的人,却也是惩前儆后,敬礼和尚的。”行者道:“你又说谎。方才与我僧家厮斗,又抢了我们经担,怎还说敬礼和尚?”小妖道:“只因魔王有个结义的狐妖,他到此说:有甚么丑恶和尚诱弄他,惹了甚么毒虫在了他洞;人假变甚么僧道,敲木鱼逼走了他的风流美趣。我魔王听了他一面词情,如今替他报怨。方才斗不过老爷,躲入洞去。有两包经卷,是小妖们扛入洞里。闻知要请甚么山后寺里三昧长老,来拆开担包,课诵消灾哩。”行者道:“你言可实?”小妖道:“看着爷爷这个割气脸,比当年还利害。也不敢扯虚拉谎。”行者乃放了手道:“饶你去吧。只说他洞在何处?”小妖道:“转三个山弯,一层深树便是。”行者喝去小妖。乃走过三弯,果见一层密林深树。乃忖道:“我如今若现身去取经担,三拳不敌四手,纵我用机变,只恐妖魔更会用机变。不如探个实在消息,再作计较。”乃摇身一变,变了一个长老。把禅杖藏在树林,却走到洞门前。
只见几个小妖在洞前,一个说:“我洞主魔王,平日敬僧,叫我们送押经柜的长老过山。”一个说:“洞主魔王,今日听信了甚结义的狐弟,恼和尚,把他经担夺抢了来。如今还要请山后寺里长老来诵哩。”一个说:“他不过是个狐妖,我洞主如何听他,便改了敬僧心情,倒与和尚做个冤家债主?”一个说:“只因老狐会变风流妇女,我虎威魔王陪小伏低,狮吼洞主也点到奉行,已曾差小妖到山后寺里去请三昧长老去了。”众小妖正说,行者乃叫一声:“提名道姓,你们请我作甚。”众妖笑道:“老师父,莫非就是三味长老么?”行者道:“正是。我便是三昧长老。”毕竟后来如何法取了经担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二魔送唐僧过山,极是好事。狐妖一来,便挑起无限是非,无穷战斗。因狐妖之惑二魔,亦二魔之自惑也。妇人之言,信不可听。果然,果然。
虎威魔王见狐妖变美妇,便陪小伏低起来,狮王如何也点到奉行,曰:只为他会学吼声耳。
续西游记 21-40 作者:明末无名氏
第二十一回 狐妖计识真三昧 三藏慈悲诵五龙
诗曰:
天地既两分,阴阳岂能一。
有正必有邪,邪正每相匹。
旁门钩样弯,大道气立直。
佛法固多塞,野狐不无识。
了悟大光明,着迷暗如漆。
意马不能驰,心猿安可失。
得意笑欣欣,失路苦滴滴。
三藐三菩提,不惹波罗密。
话说小妖将假三昧长者请了来,报知虎威、狮吼两个大王出来相见。假三昧长老忙上前作礼道:“二位大王,不知呼唤贫僧有何用处?”虎威大王道:“我在山前抢夺了两包经来,说是灵山妙典。故此请老师来开诵,保佑我两个大王,日日有人来吃。”假三昧长老佯吃惊道:“这经莫非就是那唐朝僧人到西天去求取来的么?”狮吼大王道:“正是他。”假三昧长老道;“若是他,此乃我佛至宝。开诵了,大有利益。但是亵渎他不得。若在洞中开诵,未免亵渎,反为有罪。莫若待我老憎先细细功课一番,然后权请到小庵里去开诵供奉,也胜似留在洞中。”魔王大喜,正要叫小妖点起香灯,与长老功课。只见狐妖从洞里走将出来,见了三昧长老,乃向魔王说:“这长老那里是三昧,那三昧年已六十余岁,面多皱纹。”行者听得,忙把脸一摸。只见魔王把眼一看,见行者脸上皱纹叠叠,便笑道:“狐弟,从洞中黑暗出来,看人不真。这长老确是个老年,面带皱纹的。”狐妖看了又说道:“三昧我岂不识他,面上多豆疤。此长老面却是光的。”行者忙又摸一把。魔正走近行者一看道:“老弟,越发眼花了。这长老面却是个麻子。”狐妖道:“脸便是三昧,那三昧五短身材,这却体胖。”行者听了,忙把身一抖。不防魔王两个四只眼,看着行者变化出来,便道:“狐弟,看此长老,形容忽变。我闻唐僧师徒变化多端,这定是他徒弟装假。”叫小妖闭了洞门,魔王掣出大棍道:“长老是假是真,早早现出真形,免受棍打。”行者见势不谐,一个筋斗,从洞里打将出来。魔王向狐妖道:“贤弟,你眼力果真,定是唐僧的徒弟假变,将来希图骗了经担去。如今看破了,他去再作何计。”狐妖道:“只待差去请三昧的回时,自有道理。”
正说间,小妖来报说:“三昧长老来的,到在洞外。”那里知这长老仍是行者变来,只因行者听了众妖说,大王已差人请三昧,且狐妖看出他,破他计。一个筋斗,顷刻就打到大路上。果见一个小妖跟着三昧长老走将来。行者看那长老:
皱面似干荷叶,光头如大西瓜。
穿着一领旧袈裟,数珠胸前高挂。
行者见了,忙变化一个小妖上前说:“师父来了么,我大王得了真经,急等师父开包课诵,故此又差小的来迎。”长老问道:“这经担内有多少经,我一个怎诵得完?”行者道:“正是。师父倒不如叫大王莫打开担包,求他施舍了回寺,乃是镇寺之宝。若是打开了,大王定要你诵完。他不知经文,必然乱取,失了次序。”三昧长老听了笑道:“你这哥哥,说的虽是。我长老喜的是银钱米布,好开口乞化。若是经文,寺里尽多,自尚不能看诵,又请求他的作甚?”行者听了这活,把口向长老一吹,却把他变的似八戒一般,自己却又变做三昧。那访的小妖一时错认,便跟着行者先走。把个真三昧,行者又吹他一口气,两脚那里跨得开,踉踉跄跄,歇歇走走,故此行者先同小妖到得洞来。
小妖报入,魔王向孤妖道:“贤弟,你却要仔细认真是三昧,莫要使唐僧的徒弟们装假又弄神通。”孤妖道:“我自认得。”魔王清得假三昧进洞,行者依旧叙个礼节。狐妖乃向虎威魔王说:“这才是真三昧长老。”行者故意说:“大王,那里又有个假三昧?”狐妖说:“方才正被取经的和尚,变了你相貌来混骗经担。被我们看破了,他走去。”行者道:“正是。小僧也闻得唐僧取了真经回来,有三个徒弟,都是往年降妖捉怪的,神通变化多般。他们如今又不同了当年,有个孙行者,惯使一根金箍棒。这棒却也利害,说是龙宫海藏得来的。要大便如井栏粗,要小就如绣花针。凭你甚么妖精荡着,莫想哼哈第二声。又有个猪八戒,惯使一个九齿钉钯。这钯也凶的紧,闻是天宫铸造来的。遇着妖怪,只一筑,九个窟窿儿。利害,利害。又有个沙和尚,惯使一条降妖杖。他这杖也非凡间器械,说是上界神兵,乃吴刚利斧伐下来的梭罗树,鲁班制造成的。利害,利害。专灭妖打怪,不留一个。”魔王听了,打一个寒噤道:“狐弟,守你本分罢了,惹这唐僧做甚?况他取的是经文,又非宝贝器物。”狐妖道:“二位长兄,有所不知。这经文利益,我与你大着哩。你且试看这三昧长老开了经担,课诵起来,道理甚深,功德无量。”魔王听得,便请三昧长老开经。行者故意迟捱。
忽然小跃报人道:“洞外又有个长老来了,自称是大王差人请了来的。”魔王惊异起来道:“狐弟,怎么又有个三昧长老来了?看起来这也是假。”狐妖道:“也不必说真说假。且着他进来,他自然当面分别。”魔王乃叫小妖放入长老来。
只见真三昧见了狐妖就认的,便道:“洞主许久不见,你说在如意庵脱凡长老处,原来在二位大王这里。”狐妖听了他话,却真声音是旧;及看他面貌,乃是猪八戒模样,心上正疑猜。那两个魔王却认的是阵前赌斗的八成,见了大喝道:“这分明是唐僧的徒弟,如何诈做三昧。”举起棍子,照长老打来。把真三昧光头打出大瘤。身上又是几棍,打的个三昧叫苦无伸。行者忽然一笑,动了一点欺狡心。那真长老打的痛,叫冤屈。念了一声:“佛爷爷呀,这是怎么来?”不觉的真心发现,本像复原,依旧还了个三昧长老;与行者假变的,并立在魔王面前。你指我为假,我指你非真,众妖那里分辨得出。狐妖道:“二位贤兄,我能分辨他真假。”乃向虎威魔耳边,悄语如此如此。又向狮吼魔耳边,也悄语如此如此。却向两个三昧说道:“你二位各向魔王耳边,把你寺中景像境界报个来历。我自知那一位是真。”
行者听了忖道:“这妖魔倒是个能干的。我只会见相变化,那里知他来历。若向魔王耳边报差了,他的棍子现成,我的禅杖不便,怎生抵敌?说不得与他个假中假,我还去叫了八戒来帮助降魔。”乃拔了一根毫毛,变了自身,在魔王耳边胡支乱吾。自己却一个筋斗,打在唐僧面前。
唐僧与八戒、沙僧歇在那聋瞽老婆子屋里等候行者,见行者忽然立在眼前,便问道:“悟空,悟能经担,找寻着下落了么?”行者把魔王洞中缘由说出,三藏道:“似此如之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与沙僧在这里坐候。待徒弟与八戒再去取来。只恐师父未得斋,腹中饥饿。”乃叫:“老婆婆,可有便斋施些与我师父充饥?”行者叫了三四声,那婆子那里应。三藏道:“悟空,这婆子耳聋,眼又瞎,像似倚靠别人过活的。”行者道:“师父,你守着真经,如何不与他医聋治瞎?”三藏道:“悟空,我一时不谙如何真经医的他玻”行者道:“徒弟曾在经担包内,见有《大光明经》,师父可开包请出,与婆子诵一部,他目自见。有《五龙经》诵一部,他耳自闻。”三藏道:“徒弟,此经功德,若能受持,但聪明将来;未必一时医得婆子玻”行者笑道:“师父,你倒先存不信,还要想去济度众生?”三藏道:“悟空,若果灵应,我在灵山宝经阁检阅过,尚记在心。不必开包,我当诵念。”行者道:“师父且念着经,徒弟与八戒去取经担也。”行者说罢,扯着八戒道:“师弟,我与你从路走,费了工夫。你不会筋斗,我先去,你可驾云速来。”八戒依言。
行者乃一个斤斗,不劳片刻,到了魔王洞前。只听得小妖们嘻嘻哈哈笑道:“唐僧的徒弟原来假变三昧长老,被洞主一计识破,大棍打死,却是一根毫毛。”’行者听得,忙变了一个小妖混入洞中。
果见那其三昧在魔王前说道:“大王,且不必打开经担,小僧一时恐诵不完。倘肯布施小僧到寺中供奉,慢慢课诵,一则心静,二则竭诚;若是在洞中,这些荤腥秽污,不为作福,且还招愆。”魔王道:“依长老之言,只是我们不知经文说的何话。且待用过午饭,再打开我等一看。”魔王说罢,备了午饭,款待长老。行者听得,喜道:“亏我当时说了不开这担包的话,只是他吃过饭,定要开包怎么处?”乃走出洞来。
只见八戒腾云到了洞前,行者把洞内魔王与长老之言说了。八戒道:“师兄,你左也夸机变,右也夸机变,费了多少变,经担尚在洞中。待我老实,不如复上灵山,要了你的金箍棒,我的九齿钯,打入妖魔洞,取了真经担,一本老实账。”行者道:“迟了,迟了。他吃毕午饭,就要开包。待取了兵器,万一不肯与来,岂不误了大事。如今你可做过主意,守定包担,不要与他开看。若是他开时,凭你使个神通变化,待我到三昧长老家看他个光景来好。”
行者这机变心动,一个筋斗,直打到三昧长老家屋内,变了一个老鼠儿。只见一个烧火上灶的道人,正在屋内,口里说:“长老魔王洞中请去念经,甚么来由,与这妖怪往来。”道人咕咕哝哝,自言自语。行者听得,忙出屋外。又见那长老经堂内,悬着一匾,上写着“始燃”二字,乃是长老法号。傍壁上贴着一纸三昧词儿。行者看那词话道:
三昧三昧,岂无真伪。
始焉一爝,倏尔如慧。
乃道之贼,为身之累。
识得真如,绵绵常熄。
消长因缘,毋作烽燧。
不入嗔门,坦然无恚。
有时化焚,刚坚舍利。
行者见了,熟念记在心中道:“这长老,原来是火心退了的。怪道与魔王一顿棍,打出瘤来,不急,还忍着痛,吃他午饭。我如今只得使机心去骗他。”乃一筋斗打到洞中,忙变了道人模样。长老见了问道:“你为何来?”行者道:“闻知大王留老师父吃饭,特来伺候。恐有经担,我道人挑去。”魔王见了道:“此是何人?”长老道:“此乃小僧家下道人。”魔王说;“你来的正好。我们吃了饭,看了经文,就着你挑回去。”道人答道:“不必看罢。闻知唐僧的徒弟要来取经担。若是开了,不便收拾。且持唐僧去后,再开看可也。”那狐妖听了,便疑惑起来,向魔王道:“这道人,小弟看他又是假的。我们不依他说,且开了担包看。”抓妖方要开担包,只见八戒舞着禅杖,直打入洞来。
虎威魔王忙掣出大棍迎敌。他两个在洞外厮斗,道人便叫一声:“大王,经担我挑回去罢。免得抢去。”狐妖道:“你若是真长老的道人,你师父屋堂里有何光景?”行者道:“一个自家屋里,岂不知。我师父有两字‘始燃’道号匾,悬一纸三昧词话帖。”行者便念将出来。那三昧长老笑将起来说:“大王不必疑他。若是假变的,如方才毫毛变小僧,耳边且说不出;况他如今把词话熟背出来。”狐妖只得信真,叫道人好生小心挑到寺中藏了。行者即忙挑出经担,望山大路前走到唐僧处。唐僧见了行者挑着担子前来,不胜心喜。
却说八戒正与魔王打斗出洞,只见道人挑着经担,照大路前走,便知是行者神通。他无心恋斗,把禅杖放个空,一路烟飞走归来。
唐僧见了,便叫收拾行路。行者问道:“师父,我去取经,你可念《光明》、《五龙》经卷么?”三藏道:“悟空,自你去后,我便念一卷《光明经》,那婆婆眼便说看的见。又诵了一卷《五龙经》,他便叫耳听得说。他感我恩,喜喜欢欢到山中寻他老汉子去了。”三藏正说,只见老婆子同着一个老汉,肩上挑着一条布袋米来进门。那老汉子向着三藏师徒倒身下拜,婆子也无数的磕头。说道:“圣僧老爷,我婆子耳聋眼瞎多年,今日何幸遇着老爷,诵经念咒,救好了他。老汉在山下籴斗米来度日,婆子寻来备说我知。这斗斋米,正好供献一顿素斋。”三藏道:“事出偶然,何劳赐斋。但请问,这八百里山路,小僧们走了几多里路,前边可有甚么歹人妖魔邪怪?”老汉听的,把眉一蹙道:“老爷不问,我也不敢说知。”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行者真可谓游戏三昧。
和尚敬信经文,反不知妖怪。和尚只知银米布是好的,不知正是经文作福,才向施主人家哼得一两声,便受用十方矣。如今做官,做秀才的,那个不是经文换来,况和尚乎。不怪他,不怪他。
第二十二回 虎威狮吼寄家书 风管鸾箫排队伍
经问心兮心问经,两相辨问在冥冥。
心居五蕴原无相,经本三皈孰有形。
妖怪尽从心里变,老僧确守个中惺。
任他道路崎岖远,试看真经到处灵。
话说三藏诵得真经,把婆子聋瞽灵感复好,师徒收拾起身,却问老汉前途路径。老汉愁着眉道:“老爷你不知,我这婆子,眼原不瞎,耳也不聋。只因往年有几个经商过客,在我这茅屋歇足,老婆子多了一句嘴,惹了这场冤。若今日得遇圣僧救拔,若不说来,你恩德未报;若说了,又恐惹出事来。”老汉带说不说。三藏道:“老尊长,你便明说,莫要吞吞吐吐。我这几个徒弟,也都有些神通本事。便是有甚冤苦,也能替你分剖救解。”老汉道:“我这山自东至西,八百余里。平坦处间有些村落人家。险峻处,多是强人窝聚,劫掳行商客旅。近来官府清廉,法度严肃。虽然盗贼稀少,只是山精兽怪,藏隐在洞谷,时常出没。他却不扰害居人,只要迷弄过往,三五中抽吃一两个儿。当时我婆子见几个客人,内中有两个标致俊雅的,他不忍,恐怕被妖精吃了伤生害命,便叫他小心防范。谁知正遇着妖怪变做同伴的行商,勾引那客人,恼我婆子多嘴。只吹了一口气在婆子脸上,眼睛便瞎,耳朵便聋。老汉如今说出,万一老爷中又有妖怪在内,我老汉多嘴也免不得了。只是婆子既救解好,料必没有妖怪。得知老爷们八百里山路,方走过百里多来,前途尚远,还要小心着意。”三藏听了,向行者道:“悟空,这却怎处?”行者笑道:“师父,徒弟们一个丑似一个。那妖精既要拣标致的吃,谁叫师父生的这般整齐,妖精必须要拣师父下顾。徒弟想当年来时,师父还是凡体。自从灵山下来,必须也有几分神通,难道没几分变化本事?何不把面貌变个丑陋的,那妖怪便不吃了。”三藏道:“悟空,你岂不知我本一志诚,求取真经,原从正念,不习那虚幻。这变化都是你们的机心。若遇正人,自是邪不能胜。”行者道:“师父,你怎见的邪不能胜正。”三藏道:“徒弟,只就这老婆婆被妖怪吹了一口气,便耳聋眼瞎起来;今日两卷真经,就好。盖因妖气邪,经文正,故此灵验。”八戒笑道:“师父说的有理。这经文不是医聋治瞎的药饵仙方,如何灵验到此?”按下师徒被老汉夫妇留吃斋饭,要赶路程。
且说虎威魔王,见八戒虚丢一杖飞星走了。他也不赶,回到洞中,问:“三昧长老经担那里去了。”狐妖忙答道:“长老的道人,挑去寺中收藏。”虎威魔王道:“事有可疑。我正与那丑和尚厮斗,见道人挑着担包,从大路东行。那丑和尚见了,便无心恋斗,飞走去了。看此事,莫不又是假道人设骗而去?”狐妖道:“贤兄疑的也是。如今差小妖一面到寺中探看道人,一面往前途看唐僧可有经担,自然得知情实。”魔王道:“便是唐僧的徒弟弄假,事已过去,探他何益。”狐妖道;“二位贤兄,你便忘了山南二位魔君夫人么?”虎威魔笑道:“贤弟不说,我真是忘了。”狮吼魔王道:“便忘了也罢,又说他怎么?”狐妖道:“近闻你这两个贤嫂与你隔越多年。你修你的道,他养他的神,法术甚精,变化更妙。若是唐僧不曾弄假,弃了两包经担前去,则亦罢休。若是弄假骗去,我劝二位贤兄修个旧好,写一封家报通问书,待小弟前去,说知与二位贤嫂,叫他设计擒拿唐僧师徒,也莫管他标致丑陋,一概蒸吃,煮吃,零碎嚼,囫囵吞。叫他灵山徒往,真经落空。”
狐妖说了,魔王依言,唤两个小妖,一个寺中探看道人,一个前路探看唐僧。两个俱探看了来说:“道人并未来挑经担。”“唐僧打点往前行。”虎威魔王听了,大怒道:“我看此事,倒也是狐弟多这一番事情,何苦与那唐僧们认真斗气。今看这情节,真也可恼。想我弟兄当年在此八百里莫耐山,也是有来历,不怕甚么强梁本事,变化神通的。只因狮吼老弟与我,招赘在山前鸾箫、凤管两个魔君娘子家,可怪他坐家招夫,受尽了他倚强仗势那些悍恶。没奈何,离了他处,到此山后,落得个眼前干净,肚里快活。今日狐弟既说出他近日修炼的神通本事,料能擒捉这几个取经丑和尚。如今说不得写一封通问家书,便差小妖同狐弟,去那山前达知两个娘子。叫他待唐僧路过此山,必须用心擒拿,或煮或蒸,等我们来享用,做个合欢筵席,伸了这一口仇气。”虎威魔说罢,就要写书。狮吼魔忙止住道:“我与贤兄原是难受两妇之气,挣脱担子出来。今又通信去惹他,万一他一纸来唤,那时进退触藩。看来唐僧师徒仇隙可忍,这宗帐目,只宜罢休。”狐妖听了,笑将起来,啐了一口道:“狮吼贤兄,忒也懦怯。大丈夫终久可躲得过这个门户,便是受他些懊燥,也非外人。忍一时,省半句,便过了日子。”虎威魔笑道:“贤弟,你不知。却也有些琐碎。我为这个魔君,被他手下小妖编我两句口号,甚是可怪。”狐妖道:“编的口号何说?”魔王道:“那小妖们背地里说我:
夫宜唱,妇当随,可笑魔王号虎威。
面孔大,腰十围,见了魔君不敢违。”
狐妖听了笑道:“贤兄,你有这般事情。”狮吼魔也笑道:“贤弟,我不敢瞒。也被这小妖们编有几个儿。”狐妖道:“也说与小弟一听。”狮吼魔含着笑面,说道:
“夫与妻,百年守。相亲相爱当如友。
我魔王,偏妆丑,空向人前说狮吼。”
三个妖魔说一回,笑一回,只得写了一纸书信,差小妖跟着狐妖从岭头转路,往山前来。
却说这山岭,崎岖险峻。往来都是那没行囊的客商,攀藤附葛行走。岭中有个小庙儿与人歇力,只有一个哑道人在里边看守。这道人因何口哑?只因指引行人路径,被妖魔邪气喷哑。这日正坐庙中,忽然庙外比丘僧与灵虚子走入来,问他过岭路径,道人那里说得出。比丘僧见了,合掌念了一声梵语,便把数珠儿在项下取下捏着。那道人见了数珠,把手一摸道:“老师父,这数珠是菩提子,该一百单八颗,如何只八十八颗?”灵虚子见他开口说话,乃问道:“道人,我方才问你路径,如何推聋装哑;这时却又问我师父的数珠子?”道人不觉的喜笑起来道:“二位师父,却也有些大缘法。我小道日前有个过往客人,在此问路。我便指引他说:“从险处不险,只苦了你些心力。那客人恼我说诨话,把我喝了一声,便不能开言。今日不知见了师父数珠,便说的话。也是小道难星退了。”比丘僧笑而不言,捏着菩提子只是念佛。两个坐在庙中,道人烧出一盏茶汤,两个吃了。比丘乃向灵虚子道:“唐僧料从大道前行,虽说山路迂远,他师徒自是坦然过这一程。我与师兄,且在这庙中歇足,再往前去。”灵虚子道:“师兄,既是此山通路处乃平坦大道,客人过往,又何须历此。便是我等空身,只为防范唐僧们恐他抄循小路过此,有碍经文。方才道人说客人喝了一声,便哑了,口不能言。必定有个缘故,师兄可审问他个来历。”比丘僧依言,乃向道人问道:“此山叫作甚山,经过有多少程途,山中可有甚妖魔贼盗么?”道人答道:“师父,我弟子本不敢指说,但你数珠儿救好我哑,料必是神僧。我这山叫做莫耐山,东西八百匀余里。山岭上人稀,妖魔少。倒是大路上,近日有几个魔王吃人。我日前指引那客人路径,本是好心,不知怎反招他怪。今日指引二位师父,切莫见怪。”
比丘僧道:“指引迷途,乃是莫大方便。怪你的,定然是怪。我方才见你回哑,问了一个方便菩提,正叹你我均是父母生身,可怜你独受哑口,只一点慈悲,称道梵音,不匡你的灾难解脱。以后道人还是指引迷途,自有方便功果。”
比丘说罢,乃叫灵虚子飞空,看唐僧师徒从那条路上行走。灵虚子依言,出了庙门,摇身一变,变了一个灵鹊,一翅从大路上看来,只见唐僧师徒坦然在路前行。却又一翅,复回庙来。只见狐妖变了一个行路客人,跟着一个小汉子,手里持着一封书信,口内咕咕哝哝说道:“唐僧师徒,从大路前行,迂远百五十里。我们走抄小路去罢。”灵虚子听得他说“唐僧”二字,料有甚情节。乃一翅飞下,把小妖手中书信一嘴叼去。
那小妖忙了,便向狐妖道:“书被鹊叼,必有古怪。”狐妖道:“甚么古怪,料必是走露消息,那唐僧师徒弄甚手段。你看那鹊叼书,飞向何方去了?’小妖道:“尚在前树林技上。”狐妖一望,果见树林枝上一个喜鹊,把那书信,一口撕开。
那里知是灵虚子拆书观看,想道:“原来是这个情由。”乃一翅飞起,直到庙来。复了原身,把书呈与比丘憎,看了道:“原来山前有两个鸾箫、凤管妖魔,好生利害。想这虎威、狮吼二魔,不能抵敌孙行者与猪八戒、沙僧,故此写信前来求魔君帮助。万一唐僧师徒被他擒捉,这真经叫谁担去?且把他信焚毁了,叫他不得通知。”灵虚子道:“师兄,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莫烧毁他信,原还与他寄去。只是我等仰仗如来,且看唐僧师徒作何计较,过此莫耐八百里山。他如有本事,过去便罢;如是不能,那时我等再作计较。”两个计议了,却激动木鱼,在庙中功课。
却说狐妖着见树林技上喜鹊撕书,他也摇身一变,变个鹞雁,飞来啄鹊。不匡灵虚子到庙复了原身,孤妖一翅飞来,只听得木鱼声响,他的心神便乱。那邪氛怪气,顷刻退了十里。仍复了原形,走入洞来,备细说与虎威二魔。这小妖在路守了半响,见狐妖不知何处,书信落空。哭哭啼啼,怕魔王嗔责。比丘僧听得山岭上人啼,探知情节,乃把书信还了小妖道:“我出家人,不没了人书信,却也不容人通同挠阻真经。今仍还你这书,你可持回付与那妖魔,叫他安心守分,莫要再去算害唐僧。”小妖得了书,那里敢前去,只得复回洞来,缴上虎威魔王。
魔王益加大怒道:“这僧道总是唐僧一起,好生惫懒。如今一不做、二不休,难道我们的神通,不如几个取经长老。说不得亲去山前,相会两个魔君。一则着他近日修炼的本事,一则报那仇僧之恨。”狮吼魔笑道:“万一唐僧师徒神通,把魔君败了,如之奈何?”虎威笑道:“小弟正要使他个鹬蚌相持,渔人获利。魔君若败,我等方好逞威。”两魔计议了,却叫狐妖同行。狐妖辞道:“小弟原意来投二兄,只为报那取经僧使弄法术愚我。到如今仇恨未报,反使二兄生恼。本当奉陪贤嫂处与二兄和好反目之嫌,以报那师徒之恨,不意他师徒到处似有灵神护送。往往前遇两个僧道敲动木鱼,我便心神散乱。我闻事不过三,已经那木鱼声逼两次,再若逼来,恐遭荡涤。小弟只得辞回,原归山洞,拜那脱凡长老。若得转生人道,得自持木鱼课诵,脱却尘凡,幸矣。二位前去,那唐僧可计较则计较;如不可,放他去罢。”狐妖说罢,别了二魔而去。这二魔只是忿忿恨唐僧师徒,带领小妖,从岭头变作行客前来。
却说这莫耐山八百余里,东三百里,当年唐僧西游时,却是大鹏魔王在这山中占据。后被行者破散,遣了两个小妖,一个叫做凤管,一个叫做鸾箫。他两个日久成了精气,幻化做二美妇。凤管招赘了虎威魔,鸾箫招赘了狮吼魔。这两魔神通本事,不如两妖。这两妖强悍,又恃本事多能。两魔受气,无奈乃离却两妖,到岭头西处为巢。这两妖聚了几个小妖,专在山间迷那过往行客。他却与虎威二魔心性不同,二魔专吞吃标致过客,这两妖专吞吃丑陋行商。年深日久,两魔外去,他受了日精月华,却又与山后一座道院隐士,名唤陆地仙,讲炼些服食丹经。这两妖遂神通变化多般,只是妖氛未绝,终是占据山洞吃人。他两个自称凤管娘子鸾箫夫人,又号为妈妈帐。手下小妖,倒也有数十个。这日,春气融和,山色晴朗。两妖叫帐下小妖排起队伍,前往道院,相会陆地仙一行。
众妖听令,遂排起队伍,排列清道。这两妖坐在两乘花藤轿儿上,雄赳赳的气像。正才转过一座山头,只看见前面尘灰起处,一簇人马到来。风管娘子远远看见,叫小妖探看。小妖报道:“是两位魔王归来。”风管娘子听得,乃对鸾箫夫人道:“这两魔外出日久,闻他在山后安乐,吃尽了美貌男子,标致人儿,誓不回还。今日归来,必有缘故。我与你把这妈妈帐挑开,形容变改,叫小妖只说是妈妈帐老魔君,看他怎生相待。若是礼貌不周,便与他斗一阵输赢。”鸾箫夫人依言,摇身一变,变了个七八十岁老婆子,坐在轿上。凤管娘子也变一个六七十岁丑妇人,随在后边。
却说虎威与狮吼魔王变作行商,走了百十里山岭。两魔计议,只见虎威魔道:“我等离了凤管、鸾箫多年,闻他近日势焰高涨。我们若是这等凄凄凉凉,变作行商归去,他只道我与你落魄归来。不是受他卑贱,便是被他鄙辱。我欲大张个声势,使他敬畏。那时他方听我们调度。”狮吼魔听了道:“有理,有理。”两应毕竟如何大张声势,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二魔原无心算计唐僧,只为狐妖撺哄,以致费手脚惹气。后狐妖依旧撇去,二魔者甚来由?
妖魔要降老婆,却借和尚势,凤管、鸾箫排下队伍,任你虎威狮吼也不出得他手中,况世人乎。一笑。
第二十三回 陆地仙拂尘解斗 唐长老奉旨封经
却说虎威魔与狮吼魔计议定了,乃叫众小妖各排个阵势。他两个变的容貌整齐。把小妖变两匹金鞍白马,采些树枝花叶,附的旗旗簇拥。虎威魔似个白面郎君,狮吼魔如龙阳汉子。两魔正行了多路,只见前途鼓乐响来,一簇人马拥至。虎威魔忙叫小妖探听。小妖走近前问:“是那里来的人马?可是山前的凤鸾二位魔君,或是过往的上司官从与出行的将军战马?”小妖答道:“不是,不是。俱不是。却有个口号儿,念你去猜。”乃念道:
“曾是夫人旧寨,两行娘子营军。
如今改了老魔君,妈妈帐休来盘问。”
小妖听了这几句口号,那里明白,乃记了回复两魔。两魔心疑,又问小妖:“你可曾看见队里有何人在内?”小妖道:“里边只见两乘花藤大轿,内坐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两魔听了道:“想我当年离了两妇出门,不曾过了三年五载,怎么两个妖妖娆娆凤管、鸾箫,少年窈窕的,怎换了两个老婆子?况原前不闻有甚老魔君妈妈帐,却是谁人的号?小妖们探信不的,模模糊糊说几句哑谜口号,叫我们疑猜。思量寻个地方,村落人家讨个来历实信,却又都是被我们禁忌地不许指路途,说事迹的。如今只得且停住阵势,看他如何前来。”
却说妈妈帐两妖见是两魔归来,却何故又停住阵势,不肯上前,乃另叫小妖探听。小妖走近前来一看,那里是虎威、狮吼两魔,却乃两个青年俊俏汉子。便问道:“阵内大王是那里来的?”阵上小妖道;“是山后来的。”小妖道:“大王名姓何称?”阵妖道:“我们也有个口号,念与你去猜。”乃念道:
“昔日虎威没势,当年狮吼远藏。
修成白面转龙阳,看那婆婆不上。”
小妖听了口号,记回念与两妖。两妖听得大怒起来,叫小妖:“排开队伍,待我上前。叫那对面阵内是何处来的魔头,出来打话。”小妖听命,排开队伍。
这两妖掀起轿帘叫道:“对面阵内,何处魔头,出来打说。”只见两魔骑着金鞍白马,拥出阵前。见了两妖,大笑起来,说道:
“当年凤管与鸾箫,娇媚须知压二乔。
今日容颜何处去,空留强悍老丰标。”
凤管、鸾箫两妖听了,便大怒起来。也说道:
“何处生来白面郎,风流自古羡龙阳。
阵前笑我婆婆老,不识王婆是汝娘。”
两妖念罢,怒喝一声道:“你这两个小厮,莫不是那虎威、狮吼两魔生下来的小魔么?难道你不识我是何人,却替你老子说话。”两魔笑道:“我那里是你那虎威、狮吼生的儿子,却是他近时相结交的两个小友。只因听的他说,被你强悍逐出,他远避。我两个特统了一队健儿来剿你这强悍。不匡你两个,这等容颜忽变。倒可怜你强悍名儿空留。”两妖听了,怒道:“我也曾闻这两魔离了我,专一吞吃标致儿男,原来这派情节。”叫小妖递过刀来,两妖持刀直杀过阵来道:“我平日不伤俊汉,今见汝两魔过恶,不由人忿怒填胸。”两魔忙跳下马。夺了小妖手内两根棍,抵住刀道:“婆子,三思而行,莫要逞忿一时。只恐着气生恼,你那憔悴,益加枯槁。”两妖那里肯息怒,只是举刀斫来。两魔只得举棍厮战。他四个在山岭上,一场赌斗。怎见得,但见:
婆子双刀舞,魔王两棍迎。只为一时反目,顿教两地无情。那知幻化皆成假,何用强梁忿不平。凤管尤未老,狮虎英虚名。识得阴阳颠倒,何须姹女婴儿和合成。
四个妖魔正交战斗,那妈妈帐变了脸的婆子怒不解,这假威势装相儿的魔头笑不休。怒的似认真,笑的似陪礼。
却好陆地仙当春暖花香,游山玩景。只听得山前吆吆喝喝,如虎斗龙争。他走近前来一看,笑道:“你这四个泥形骸,忘牝牡的,为甚逞雄角力,自耗精神,两相争斗?何不当初效法投我。”乃把那手中拂尘只一挥。顷刻那妈妈帐老婆子复了娇容,仍还是两个鸾箫、凤管。这龙阳白面郎君更换模样,原来是两个狮吼、虎威。两下一见了旧时容貌,怒的也不怒,倒笑将起来,丢去手中刀;笑的反不笑,倒愁将起来,拿着手内棍,直是呵呵颤。陆地仙乃问道:“你四位,如何见面不叙睽违,乃相矛盾争斗?”妖魔答道:“只因彼此变了面皮,一时叙情不出。”魔王乃问道:“仙仗何法,解了我等这回争竞,且闻得说甚效法投我?”陆地仙道:“便是我小道自少随师,学得不斗不争的个方法。方才见四位争斗,故说出口。”狮虎两魔听得,便叫两妖拜师求法。隐土道:“鸾凤两位夫人,旧在门下,只是传炼了他些变幻神通。却不曾授他这不争的方法。”两魔道:“请教仙丈,法号何称?”隐士答道:“小道只因得了这不争法,在观中养炼,人称我做陆地仙。却也有几句口号,试念与魔王听。”乃念道:
“不恋红尘鄙事,节欢独宿毋贪。
安步快乐胜车骖,日食三食淡饭。
漫笑争名角利,更叹暮北朝南。
倚强逞势不知惭,怎如我逍遥散诞。”
妖魔四个听了,齐齐拜谢山前。随把阵势解下,队伍散开。邀请隐士同到鸾凤两妖山洞,仍旧和好。
两妖叫洞中小妖设起合欢筵席,大吹大擂饮宴。虎威魔方才把唐僧师徒设机变,骗哄狐妖,并他两个战斗的仇恨说出。鸾箫夫人听得,说:“我当年曾闻大鹏魔祖说,他曾以一翅遮大众闻法,想这唐僧取的真经,便是佛祖说的法。这法却又比仙丈的道理深奥。真是得闻受持,可超凡入圣。二位魔王,且不讲甚仇恨,只是没个计较,留下他的经文,便是上策。”
按下妖魔在洞,叫小妖探听唐僧师徒不提。
却说三藏师徒,吃了老汉子夫妇斋饭,收拾了经担,辞别前行。三藏一面赶着马,一面看那山路,接连长远。时值春光好山景,但见:
绵绵不断,坦坦平冈。野鸟啼深树,空林挂夕阳。高峰远似削,幽境僻如荒。正是和气融融情学爽,春风荡荡草生香。人稀鸟不乱,身倦路偏长。
三藏师徒走几里,停着坦儿歇息几步。只见天色渐晚,三藏道:“悟空,长途力倦,日已西沉,看前途可有庵观寺院,借宿一宵再行。”行者道:“师父,此地虽说山冈,却喜路倒平坦。况春气晴朗,便是深林密树,可以栖住一宵。”八戒道:“不寻人家寺院,这肚中叫冤怎生安妥?”师徒正说,只见两个小妖,跟着一个道院隐士,摇摇摆摆,似有醺醺之状。三藏见那隐士:
逍遥巾齐眉包裹,棕草履双足牢穿。
四明道服着身宽,一把拂尘手攥。
三藏见了隐士,忙上前打个问讯道:“老仙长,小僧是从灵山下来,路过此地。不觉的天色渐晚,人家稀少,无处借宿。敢求仙长居住的上院,暂停一夕。”隐士听了,笑面欢颜问道:“老师们可是大唐西游取经的长老?”三藏道:“正是我小僧师徒四个。”隐士见了经柜包担,便道:“天色正晚,我此处不但狠虎甚多,且是强人出没,妖怪丛生。老师不弃,可到小院住宿一宵。只是山野荒居,无有好斋奉供。”三藏大喜,乃跟着隐土,到他院来。
进了分围竹径,转过粉壁砖墙。那隐士叫小妖敲开院门,只见两个童子恭恭敬敬开了中堂槅扇,请三藏堂中坐下。把马柜扛下,李了马到傍屋一壁厢。发付两个小妖回去,叫他莫向洞主说出唐僧在此。一壁厢叫童子烹茶备食。三藏问道:“老仙丈,宝院果是清幽,真乃神仙宅院。敢求大号?”隐士答道:“荒野山居,聊避尘俗。钱号一真,人每过称做陆地仙。老师父名号,久已播扬。这东西道路,谁不知道。访问这包柜内,是诸品何经?”三藏道:“小僧是灵山求取的大藏真经。”隐土道:“这经文却载的何义?”三藏道:“中间载籍却多,天文地理,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无不备载。”隐士笑道:“这等说来,也只是个广见博识几部书文,不是我道家丹经玄理。”三藏道:“若论玄理,这真经备载,乃见性明心,超丹人圣。比仙丈的丹经,更出一步。”隐士听了道:“老师这等说来,小道拜求一览。”三藏道:“经文虽是济度众生,只是上有敕旨封记,小僧们不敢妄开。若是仙丈要看,小僧有诵记在心的,朗诵一两卷与仙丈一听,便是见闻一般。”隐士见三藏不肯开柜与他看,便心上不悦道:“老师,你不肯开柜,说上有唐主的封记。我这西方道途远僻,便开了何碍?”三藏只是不肯,这隐土乃叫童子飞走到虎威魔洞,报知唐僧师徒在院投宿,可乘夜来抢夺经担,擒捉他师徒。
虎威魔知道,乃与狮吼、鸾箫们计议道:“陆地仙报说,唐僧在院投宿。我们若是乘夜去擒捉他,明人岂做暗事。万一那唐僧师徒作下准备,好生不便。不如天明在这山路大道上,与他较个雌雄。那时胜了他,取了他经担,捉住他,报那诈骗仇隙,他死也甘心。”狮吼魔道:“假如唐僧神通本事,日间也作了准备,不怕我等,倒把我等败了,如之奈何?”鸾箫娘子笑道:“你这两魔,空撇了我们日久,名说在外炼习神通。却原来见识不高,智量仍是隘校闻知唐僧是一个忠诚长老,八戒是一个老实和尚,沙僧也有几分忠厚禅和子。只有那猴脸孙行者,机智万变,你有一法擒他,他便有一法算你。我想,他只一个的机智,我们四个的神通,况又有陆地仙帮助,料可胜地。”只见那跟送回来小妖道:“上告洞主,小的送陆地仙回院时,路遇唐僧,彼此各相欢敬。隐士且嘱咐小的,莫要说收留唐僧在院。今叫童子来报,此必有故。”虎威听了,大喝一声道:“大胆孽瘴,早如何不报?”小妖道:“一时失记,但只因那唐僧们,把小的吹了一口气,就忘记了。”虎威魔道:“即此便是他的神通,权且饶你。”乃请禀凤管娘子作何计较。
凤管乃与鸾箫计议道:“我当年曾闻孙行者本事虽大,神通虽高,却遇着敌手强过他的,不是上天请救兵,便是西方求佛祖,长庚替他报信,菩萨与他解危。所恃不过一根金箍棒。闻知今日金箍棒缴还在库,只靠着些机变存心。我们如今着一个与孙行者交战,叫小妖围困着他。待他变化出甚么形状,我这里也变化敌他。一个去擒一个,纵八戒、沙僧尚有能,也只敌的我们一个,却把唐僧捉来受用。他三个徒弟没了师父,自然散走。”鸾箫夫人听了道:“既是孙行者遇着强敌的了,能上天求解,入地寻救。我们胜了他,他又去寻了救兵来,事却何处?”凤管道:“我自有个计策。”鸾箫道:“计策何出?”凤管道:“他惯好请救兵,我那时假变做灵山,待他来时,愚哄他一场,再做计较。如今且分付隐土的童子,去叫他师父小心在意,好生款待了唐僧出院。到前途大路,我们自有计较。”
童子依言,回复隐士。隐士笑道:“此明是这几个神通不济,本事欠高,不能奈何唐僧师徒,设此缓兵之计。我想人称我做陆地仙,也只因我与世不争,自得逍遥快乐。乃今遇着这等不遂意的事,拘泥的长老,不由人动了妒忌之心。他们既不肯乘夜来抢夺经文,我难道不设个方法,开他的柜担?”隐士想了一会,只得叫童子备斋供,款待唐僧。
却说虎威魔同三个妖魔打发了报信童子出了洞门,计议道:“隐士既戒小妖莫要报我,怎么又叫童子来报?这个缘故,须是待我去探听消息,看他是何主意。”三妖道:“有理。”虎威魔走出洞门,来到院外,只见院门紧闭,他却从后门探看。听得童子开后门取水,他逐隐着身形,直走入隐士卧室。只见隐士自言自语,计较算开经担方法。毕竟是何等方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隐士既嘱咐小妖,莫说唐僧在院,及至不肯开经,却自己着童子报知。信乎,持念之难也。
八戒、沙僧尽有神通,一遇凤管、鸾箫,便一筹莫展,甘心受缚。何以故,女色入人,惨于刀兵。其不亡魂丧魄者,幸耳。
如今安排鸾箫、凤管者,都是要吃人的魔王,不可不慎。
第二十四回 八戒再哭九齿钯 行者两盗金箍棒
人各有机心,何须巧弄幻。
我欲计愚人,谁无谋暗算。
微哉方寸间,能经几合战。
邪恶终必消,善良自无患。
宽厚此惟微,小射含沙箭。
此既发慈悲,彼岂无方便。
莫云人可欺,神目真如电。
话说一真隐士,自言自语说:“我本恭敬唐僧,求他把经文包开,无奈他执定封皮不肯。我叫童子报知妖魔来夺,他又惧怕孙行者们神通本事。俗语说的好,好意翻成恶意。又说,见钟不打打铸钟。我且把不贪不竞心肠丢开,做个小人志念,愚哄他们几卷经文一看。”隐士说罢,乃叫童子守着卧室,他出了房门,摇身一变,变了个唐僧模样走出堂来。
却说唐僧师徒吃毕了斋,到个静室打坐。只见行者对八戒说:“你们随伴师父打坐,我去照顾经柜担包。”八戒道:“师兄坐着吧,经柜担包好好的安放在前堂上,莫要生疑心,又动暗鬼。只是你这猴象,没有个坐性,把风惹草,又不知甚么机变心动了。”行者道:“呆子,你那里知道。俗语说的,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我看院主苦苦要开我们经担,师父不肯。他沉沉吟吟,只恐动了不良的心肠。”八戒道:“这院主恭敬款待我们,况是个忠厚长者。你要过疑,静坐静坐吧。到了天明,好往前行。”
行者那里听他,出了静室,悄悄到前堂照顾担包。行者把担包封皮包裹摸了又看,看了又摸。忽然那隐土变了唐僧,走到行者面前。行者见了道:“师父请自打坐,却又出来作甚?”隐土道:“徒弟,我想院主款留我们,无非要开看经文。我等在此扰他,便开了一两担与他一看何妨;况经卷也是斋度众生的。”行者见他叫了一声“孙行者徒弟”,便疑将起来道:“我师父平日只叫悟空徒弟,那里叫孙行者。分明言语差错,莫不是妖魔假变。我如今拒了他,只恐又是真师父;不拒他,又恐是隐土或妖魔来乱真。”好行者,一面答应道:“师父,既是要做人情与院主看经卷,徒弟们的经担不便开动,可把马驮的柜垛动开看吧。”一面拔下两根毫毛,变了两个马垛子经柜,却放在马屋外边。假唐僧道:“好徒弟,不违我师言,做人情,行方便。”行者又见他语言,真不是师父的口声,乃道:“师父,你请打坐去,待院主明早要开时,徒弟自是开与他看。”假唐僧道:“只恐院主如今夜静,正好看经文。出堂来时,你便开与他看。”行者道:“晓得,晓得。”
那假唐僧遂进屋去,复了原相,叫:“童子们,你可待我哄开经柜。大家你三卷,我两卷,乱取他的进来。”童子们应了,方才跟隐士出卧室。却不知那虎威魔,隐着身,看见隐士变唐僧诈哄孙行者。他等假唐僧方进屋,遂变了隐士形状,走出屋来,向行者道:“孙行者小师父。你师三藏,许我小道开经柜着几卷真经。趁此夜静,望你把许我的马垛子打开封皮,见惠几卷。”行者道:“老院主,甚么开柜子看几卷,我师父既做人情,我徒弟又岂不能做人情。你叫童子抬一柜进屋,自己慢慢的开看去吧。”虎威魔道:“童子小弱,抬不动。倒是我自己扛去吧。”行者道:“院主如何扛的动?”魔王道:“待我试力重轻。”行者见他试力,故意把柜子毛变的轻了,魔王道:“这柜如何这样轻?”行者道:“经文原是纸张,如何不轻。”魔王怕隐士出来,忙忙背负了一个假柜垛出了院门,欣欣喜喜的去了。
隐土方跟着童子出来道:“孙悟空,你师曾与你说过,许我一两柜经卷开看。此时一则夜静好看;一则小道睡不着枕,思想看经。望你不背师言,做个人情,打开经柜,见惠几卷一看。”行者道:“院主,你方才说童子小弱,自己扛了一柜进去,如何又要?”隐士道:“我并不曾扛去,你如何冤我?”行者道:“分明背去,如何冤你?也罢,尚有一柜在此,院主扛进去,慢慢看吧。”隐士听得行者把柜垛与他扛进屋去看,大喜。叫童子去扛。行者故意吹了一口气在假柜上,把个童子压的东倒西歪,那里扛得动。隐士自己也来扛抬,那柜子就如大石块。扛到屋内,隐士正要拆开。只见柜垛封锁甚固,一时难动。
且说行者见两次隐士取了假柜去,心疑,进了静室。见三藏与八戒打坐,乃问八戒说:“师父可曾出静室?”八戒道:“师父入定,何尝出室。”行者道:“是了,何处妖魔,诈哄了假柜子去。”一面笑,笑的是以假诈假。一面思,思的是妖魔扛了毫毛去作何计较。复过身来,行者思量了半刻道:“说不得再到院主卧室探看消息。”乃出了静室,假变个童子,走入院主卧室。
只见他把柜子扭锁撕封。行者又拔几根毛,变了几根芒刺。院主也戳了手,童子也伤了指,那里开得。隐士却叫行者假变的童子开柜。行者道:“师父,夜深了,明早开吧。”隐土只是要开,行者把口向童子们一吹,个个打防磕睡起来。隐士只得也打坐。
却说虎威魔背着假柜子走在路上,喜喜欢欢想道:“陆地仙变幻唐僧,诈那孙行者要经,怎防我去诈来。但此柜不多,怎得再作他几担,方遂我报仇之气、”那里知毫毛是行者法身,行者见隐士打坐,童子睡熟,乃一筋斗打到路上。只见虎威魔背着假柜垛,口里咕咕哝哝,说的是柜子轻,不曾多诈得两柜来。行者隐着形,近前听得。乃向柜子吹了一口气,那柜抖然沉重起来。魔王道:“古怪跷蹊,怎么这柜子沉重起来,不似前轻。”越背越重,便背不动,只得歇力。行者乃弄个神通,向空中一喷,顷刻大雨淋漓,专在魔王身上直落。魔王既背不动,又被雨摧,乃躲入树林。看那雨:
汹汹如海搅,阵阵似盆倾。
顷刻山溪满,须央沟浍盈。
树枝无鸟宿,道路少人行。
妖怪生烦恼,真经背不成。
虎威魔躲入树林,见那雨只在他面前落,柜子又背不动,心中懊悔道:“可恨这陆地仙要唐僧经看,设这圈套。我又不合诈骗了他柜子来。虽然出了这口仇气,背了他经柜,叫那唐僧走路不成,定是我们口里之食。只是未曾防得这一阵大雨,柜子又重,再加雨湿,益难背走。”行者听见魔王懊悔怨隐士,他却变做隐士模样,假做奔林避雨之状,走入林中。见了魔王道:“洞主乃忠厚人,我叫童子报知,你乘夜来取唐僧经担。你既来了,如何连我也瞒?不取他担包,却把我问他要的经柜暗背了来。”魔王见是隐土,俗语说的当面枪白,乃恼羞成怒,便指着隐士骂道:“你这假惺惺,说甚么不争无竞。陆地仙原来见利忘义,更起争心。是我取了柜子来,便欺瞒了你,何惧之有!”隐土道:“我也不管你,只是还了我这柜子去。”乃上前来夺柜子,魔王也来夺。那里知是行者一根毫毛,他法力一过,依旧归元。假隐土飞往林外道:“雨晴了,我回院去了。”
魔王在林中寻柜子,那里有?气忿忿的空手回洞。众妖魔问他到院中消息何如,虎威魔备细把前因说出。那凤管小妖向虎威魔王一口啐骂道:“你这没用的短识,见此分明是唐僧的徒弟,又设了计策哄了你来也。我想,陆地仙虽说有神通,还有几分忠厚,岂有叫小妖莫说;又叫童子来报要我们去夺抢经文?况你是隐形设变来的,他如何知道冒雨来赶?定无此理。况此暗夜月明,何曾落雨?定是唐僧的徒弟弄巧。”狮吼与鸾箫听了笑道:“议论果是不差。’晓威魔被凤管啐了一口,闭口无言,立在洞傍,只是叹气道:“唐僧的仇恨益深了。”
说分两头,
却说行者复了身上毫毛,回归院内。见经柜担包俱各未动,乃人静室。三藏却好出定,见行者问道:“悟空,你去照顾经担么?”行者道:“几乎,几乎。”三藏惊道:“怎么几乎?”行者道:“这院主原来是个妖魔,见师父不肯开经柜与他看,乃勾引了山内妖魔,又变了师父模样,诱哄徒弟,乘夜来诈骗。被徒弟弄个机变,愚哄得他们去了。但只是愚哄的他黑夜,却难欺他白日。天明起来,师父须是小心跟着马垛,八戒、沙僧各人俱要仔细。徒弟看这妖魔,不是等闲小跃,定有一场争夺。”八戒听了道:“大哥,你方才弄的是甚么机变?”行者道:“苦了我,又拔下几根毫毛。”八戒笑道:“如今再苦了你,拔几根弄个神通,哄过山去何如?”行者道:“这神通可一不可再。妖魔既识破。定然不信。”三藏道:“八戒,你也善腾挪,何不拔几根毛,弄个神通,愚哄妖魔过山。”八戒道:“师父,猴王久惯会机变,拔毫毛。徒弟虽有几根鬃儿,却也善变,如今只苦了没那钉钯在手。若是有这宝贝,怕甚妖魔。”八戒提动钉钯,便哭将起来道:“我的钉钯呵!我想你:
自从遭眨出天关,不做天河宪节官。
授我钉钯名九齿,降妖打怪灭无端。
如今缴在灵山库,只为求经不复还。
若得当年真利器,何愁不过此魔山。”
行者与三藏计较保经担过山,八戒却只是啼啼哭哭想钉钯,便引动了行者想起他的金箍棒来。时方夜半,行者拔一根毫毛,变了个假行者,随着师父,只晓的劝八戒莫要哭。他却一筋斗,又打到灵山雷音寺来。却是盗过一遭金箍棒,走过的熟路,又遇着把门神将跟从加来赴莲花海会。行者乘空儿走入大门,傍由宝库。见那库门封锁不似前时,屋檐缝隙丝毫也没个。行者左张右看,无处可入。正心里躁急,只见板门旁一个蛀虫小孔儿,针尖儿大。行者见了心喜,摇身一变,变做蛀虫钻入孔内。看那金箍棒,依旧与钉钯宝杖挂在一处,却不似前放光。行者忙去解绳索,那知那绳拴百结,坚固难解。行者叫一声“斜,那棒也不校叫一声“大”,那棒也不大。行者心疑,使出手力一推,也推不倒。双手来举,也举不动。把眼往上一看,只见上面贴着一道朱符。行者去揭那符,那里揭得起。行者无计,躁急起来,又恐费了工夫。天色将明,只得钻出孔儿。
正在库前思量,设法取棒。只见一个老比丘僧,提着一盏明灯,走到库前见了行者道:“何人在此?”行者忙上前打一个问讯道:“老师父,是弟子孙悟空。”比丘僧听得道:“孙悟空,你久随唐僧取了经去,缘何还在此处,必不是他。定是何处妖魔,来希图库藏经宝。”行者道:“弟子实不瞒老师说,跟随唐僧取经回去,路遇妖魔,抢夺经文。手中没有金箍棒,往往降不得妖,灭不得怪。明来取,又不肯发。只得乘空隙来取了去。”比丘僧笑道:“事情果真,我实如你说:经文乃济度众生宝卷,你那棒儿乃杀生害命凶器。我这里慈悲方便之门,怎肯与你这凶器去弄。休要痴心妄想来龋前闻你来偷过一次,已托付这兵器的旧主,封固甚密,便是你取了去,也不听你使用了。”行者听得,欲要问金箍棒的旧主儿是谁,无奈天色将明,又恐唐僧在院中,八戒、沙僧照顾经担不周,只得辞了比丘老僧。出寺门,一筋斗,依旧打在三藏面前,收了毫毛。
只听得八戒还咕哝钉钯,行者道:“呆子,休要想他了。只把经文正念,料妖魔不敢来犯。”师徒见天已明,乃出静室。隐士也起来,看屋里那有个经柜,心里甚疑。走出堂前说道:“老师父,既不肯开柜把经文与我看,只是前途却有几个妖魔,定是抢你的经担。那时你来求救于我,便请我看,我也不看你的。”行者道:“老师休说此话。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我等山僧不知礼节,过扰了斋食,又安身了一夜,无以报答。倘前途有甚妖魔,还望解救便是。我弟子也有些小神通,不到得被妖抢了去。”隐士道:“我也不问列位师父别项神通,只说夜来明明承你见惠一个经柜,叫童子扛入屋里。只因封锁难开,若刺戳了手。今日如何不见,依旧在外堂中?”行者道:“老师父,这原与我等无干。但圣经到处,他自有神灵保护,不得离开的。便是妖魔神通广大,也不能夺得,还要受那神灵磨折哩。”隐士听得道:“此话我也不信。但看前途,若不通妖魔便罢,倘遇着被他夺去,再看你这保护的灵神。”隐士只说了这句,却不防凑巧,那比丘僧与灵虚子在外小庙儿住了多时,却前来探听唐僧师徒可有妖邪阻道。正是到这道院前,见门儿闭掩,里面却是唐僧师徒在内。灵虚子隐着身,变了一个苍蝇儿飞入。却听了行者对隐士说保护灵神的话,乃飞出复了原身,向比丘说了。
比丘僧道:“且莫要惊他。我与你且等唐僧去后,进道院拌扯着他,免使他去帮那妖魔。”灵虎子听了,与比丘躲在院后树林。果见唐僧师徒,担着经包出院门。谢辞隐士,照大路前行。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无总批]
第二十五回 当战场行者骂妖 入眼过唐僧被难
话说三藏师徒,照山路大道前行。三个徒弟们闲
话说:“院主既称陆地仙,与人不争无竞。缘何强要开我们经担,生了一个设骗心?”三藏道:“徒弟们有所不知。隐士这不争无竞,是个未见名利时心肠,不动气欲的时候。俗语说的,快活现成话儿。若涵养未纯,利欲一投,争竞不觉的难遏。除非真正大罗仙,方无这般火性。”八戒笑道:“师父,岂但隐士,便是我们和尚,没涵养的,火性更易起。”师徒正说着前行,忽然一阵风起,十分狂大。怎见得,有诗为证。但见:
掀土飞砂从地起,翻云卷赛自天排。
五湖刮起千层浪,四岳推倾万丈崖。
走兽忙寻深谷躲,飞禽急奔密林埋。
渔翁离岸不撒网,樵子归家难打柴。
树叶枯林翻搅落,茅檐草屋尽皆摧。
呼声只听如雷响,聒耳难禁似虎来。
这风刮处,早有两个小妖当前,拦着路问道:“和尚,从那里来的,柜担中是何货物宝贝?”三藏上前答道:“善人,我僧家是从灵山下来的。柜担中不是货物,也无宝贝,乃是大藏真经。”小妖听得道:“你可是唐僧么?”三藏道:“正是大唐来取经的僧人。”小妖道:“我洞主魔君,正等候你多时。你不消前往,可把经文柜担挑到我大王洞里。动劳你们开了柜包,课诵一遍,我大王必定设筵款待。”三藏听了小妖之言,颤兢兢的道:“善人,我等经文有封锁,不妄开的。便是你大王要课诵,我小僧自己有记的经文念念吧。”三藏说着,那小妖渐渐添来,顷刻就有二三十个。赶马的赶马,夺担的夺担。扯唐僧的,拉行者、八戒、沙僧的,乱拥将来。行者向八戒说道:“师弟们,事不谐,多是妖魔来了。”八戒道:“大哥,说不得动武吧。”行者忙掣下挑担的禅杖,照小妖劈面打来。小妖见势头不好,飞报与虎威等妖魔。
当时妖魔听得小妖来报说:“唐僧师徒到来,好意邀请他来洞。他徒弟们倒掣出禅杖来乱打。”两魔王听了大怒,乃披挂起来,执着器械,带领小妖,排列前来。
行者与八戒、沙僧只得举着禅杖。看那妖魔,凶狠势焰不似在那山头的模样。八戒便指着说道:“妖魔,我前日己曾饶了你性命,过此山来赶我的路程,想往日与你无冤,今日与你无仇,何苦又到此处拦阻我师徒归路?”虎威魔笑道:“你这蒲扇耳,碓挺嘴的和尚,我倒饶你们丑恶,不吃你。你何故诡诈变幻,把我们弟兄愚哄。你敢再与我斗么?”八戒那里答应,举起禅杖便打,虎威魔执棍来迎。傍边恼了狮吼魔,也执根上前。这里行者、沙增一齐动手。这场好斗,怎见得好斗?但见:
虎威魔势狠,狮吼怪威雄。八戒、沙增真猛勇,猴王行者更英雄。两个妖魔棍来风搅雪,三个和尚杖打虎降龙。这边不服软,那里岂容情。只斗的山移与海泛,地暗共天昏!
虎威魔与狮吼魔两个那里斗得过行者三个,败了阵,往洞里飞走。众小妖方才也要跑。只见凤管、鸾箫两妖,妆束的整齐,带领一班小妖,簇拥到山前。见三藏、八戒们,看了他一眼,便叫道:“唐僧,休得无状。赶早把经担丢下,一个个上前,听我拿去,蒸吃,煮吃,囫囵吞,零碎嚼。”八戒听得道:“好妖魔,肠子壮。好歹将就吃吧,还要蒸、煮、细嚼、慢咽。”行者说:“呆子,这妖魔斗不过,叫出妇女兵,妈妈帐来了。你也休觑做等闲,好生小心抵斗。”八戒笑道:“妖魔不耐斗,叫出内眷挡抵,怕他作甚,倒陷在人眼。”舞起禅杖,直奔两妖。那凤管妖举起刀来,喝一声:“长嘴大耳朵和尚,莫要粗糙,动手动脚。你那知我这刀下不留情。”八戒道:“甚么不留情?你是那方妖魔,甚么精怪,赶早通名道姓,顺头顺脑来领老猪禅杖。”凤管妖听了“老猪”二字,便笑道:“你原来就是猪八戒。倒也久闻你姓名。”八戒道:“妖魔,你在那里闻我大名?”凤管妖道:“你的名儿可是:
曾管天河膺节钺,总督五兵守帝阙。
只因酒醉闹蓬莱,天王要把伊形灭。
多亏太白李长庚,一力挽回命不绝。
降你下凡令立功,云栈洞里安家业。
高老庄上弄风流,流沙河里降魔孽。
护持东上取经借,浑名叫做猪刚鬣。”
八戒听了道:“好妖精,你知道老猪名儿,也不是个无名少姓之怪。你两个也送个供招来,好领老猪的禅杖。”凤管妖笑道:“猪八戒,我既知你来历,难道你不知我的真实,是这西方路上,虎威、狮吼两个大王的魔头。”行者听了道:“妖精,八戒不知你,我老孙却识你。”凤管妖道:“你这猴头,识我两个是谁?”行者道:“你两个可是:
欺公骂婆强悍妇,执熟输生馋老婆。
背夫天涯曾远走,吵邻聒舍不随和。
牝鸡司展夫子惧,狮子吼叫折磨多。
戴着珍珠思玛瑙,穿来绸缎要绫罗。
搽胭抹粉精妖怪,惹车招非没奈何。
小叔姑郎齐报怨,悔教娶这搅家婆。”
鸾箫妖听了怒道:“好惫懒猴头,倒被你毁骂我们。难道你会骂我们,我便不能驾你!”行者道:“我外公有何过恶与你骂?”鸾箫妖道:“不知你的便不能驾,我自当年跟随金翅雕,便就知你,你可是:
“无祖父,没爷娘,花果山中大石冈。
成精气,受阴阳,一块鹅卵出空桑。
具五体,拜四方,惊动灵霄上圣王。
神兵剿,天将降,不遇菩萨一命亡。
跟和尚,做伴郎,求取真经过此乡。
金箍棒,入库藏,纵有神通手内光。
说寡嘴,夸高强,今日相送你老堂。
留下担,与经囊,饶你残生归大唐。”
行者听了,怒从心起道:“好妖怪,你敢骂老孙。”举起禅杖打来。鸾妖侧身躲过,舞刀斫来。沙僧见了,也挥动禅杖。这场好斗,正是:
鸾箫女怪发无情,凤管妖魔更不平。
两个钢刀分胜负,三个禅杖论输赢。
往来使出降龙势,转斗翻成缚虎形。
大战多时俱力倦,妖魔设计弄精神。
两妖斗行者三个,看着力弱,小妖忙报与虎威两魔。两魔一则歇力,一则着两人手段。故意傍观,让行者们降下他两妖势力,乃是两魔报复私恨之意。不匡这女妖有几分神通本事,他战不过三个,使了一个拿法,格开禅杖,凤管妖把八戒一手横拖,拦腰捉将过去。鸾箫也把沙僧五指揪翻在地,拿进洞里。便叫两魔出来。虎威魔一面敌住行者,狮吼魔乃把唐僧叫小妖捆将入洞,经担马垛俱被小妖扛入洞中。那虎威魔虚架一棍,退走入洞。顷刻山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小妖。唐僧、八戒、沙僧、经担、马柜,都被妖魔抢拿入洞,单单只丢了一个孙行者拿着一条禅杖,在山路中东张西望,不见些影响。自己不觉的悲惨起来道;“师父呵,只道你:
来时遇难苦妖魔,今日经回没难磨。
好事谁知多阻隔,想因自作孽冤多。”
行者虽然悲惨嗟叹,到此只得思量个计较。乃跳在半空,看个头向。只见远远树密林深,那山路险隘之处,毫光腾腾涌出。行者道:“是了,是了。这毫光却见宝经所在,我如今只得到此毫光处找寻师父们下落。”却又想:“妖魔不比往常,看这几个,也都是有机变神通的。我能撮空变幻,他若识破圈套,怎生救师父们与经担。说不得因机设变,当初隐士与他们往来,如今只得变隐士去探听。”行者随变了隐士形状,走到洞前。把洞门的小妖见了,忙报人。
却说鸾箫、凤管两妖,拿了八戒、沙僧入洞,叫虎威、狮吼两魔捉唐僧、行者。他却知行者神通,捉不得。只捉了唐僧,抢了经担,到得洞里,闭上洞门。虎威魔便叫小妖捆起他三个和尚去蒸。狮吼魔道:“且莫忙。凡事不先计较,后来彼此未免争竞。如今蒸了他三个,却是如何吃?”虎威魔道:“凤管娘子与鸾箫夫人,那两个原好吃丑恶的,我们却只吃俊雅的。如今他两个丑和尚蒸了,一家一个,我便吃这老和尚。他人虽老,却面貌整齐,你吃那白马吧。”狮吼魔道:“你倒也公当公当。我等原誓在先;有官同做,有马同骑。今日你三个受用三个,我合当吃马!”虎威魔道:“不如此,便与你共吃这老和尚。”狮吼魔道:“也使不得。夫人、娘子倒吃两个,我们堂堂汉子只吃一个,更不公当。”凤管妖笑道:“大王,你也不须争长竞短。如今轻易也吃不得唐僧三个,尚有那孙行者,是个割嘴费手的,必须把他拿到、那时一家一个,方才公当。且叫小妖把唐僧三个,送在洞旁空谷里,待拿着行者,再计较蒸吃。”
八戒听了道:“好也,又停停倒是整蒸。一家一个,囫囵吞吧。莫要两个各一个,苦哉痛哉。”唐僧道:“悟能,你这徒弟,平日也有些神通,来时倒能降妖,怎么如今不能灭怪?”八戒道:“来时是师父应有之难,今日是猴精的机心拖累我等。师父放心,且看猴精作何计较而来,徒弟也不老实了。”
却说行者变了隐士,走到洞前。小妖报入,妖魔只得请入。行者方才走入洞,虎威魔笑迎着说:“骗哄我们的仇僧,今被夫人娘子捉进洞来,只是不曾捉得那猴子睑和尚。待捉了他,再作计较。”隐士道:“料那猴王也不难捉。只是唐僧们是你夫妇吃得,经担须惠与我吧。”凤管妖听了,向鸾箫笑道:“魔王错认了定盘星。俗说:瞧着灵床,与鬼说话。你看这隐士,可真乃陆地仙?分明孙行者变化来的。”凤管妖原非看破,乃是故意猜疑,提出这句话。行者一时妆假,目惊道:“是妖魔认出来了。”忍不住的露出本像来,往洞外飞走。
鸾箫妖见了笑道:“娘子真是有神眼,看破了猴精弄假。”凤管妖道:“夫人,我见他称猴王,要经担,便知他假。如今他又弄假来愚我,我便弄个假去捉他。”说罢,飞走出洞门。摇身也变了个陆地仙。
却说行者见女妖识破了他,走出洞来,想道:“这事须得真隐士到洞来,方便求放。当日隐士虽恼我们。但他原以不争不竞为心。好意卑礼求他,或者肯做方便。”行者正前行,要到院来。不知那女妖变了隐士走向前迎着行者道:“小师父,你不随三藏挑经担去,却又转回何故?”行者把妖魔捉去师父三个,并经文抢去的
话说出。隐士道:“经文是讨不出来了。你师父圣僧,料他不吃。只怕那丑长老他不肯饶。纵我去方便,也只好饶唐僧罢了。”行者听得,忙把慧眼放出一看,笑道:“好妖精,又来弄老孙。”乃掣出禅杖,劈面就打。女妖飞星走了,行者急躁将来。女妖却不回洞,一直只往陆地仙院中走道:“长老,我分明要与你去洞中说方便,你如何到怪我赶打将来?”行者那里答应,只是赶着。
却不知比丘僧与灵虚子在院后树林,远远见行者赶着隐士,口里骂着妖精。灵庄子窃来听知,逆变了陆地仙迎上路来道:“唐长老的高徒,赶的是那里妖魔,假变我真形?”行者道:“是那山洞里凤管□□□□女妖。”女妖只当是真隐士来了,自觉没趣。他现了原相,飞奔回洞去了。
行者忙上前,又把妖魔拿了唐僧三个,抢去经担的
话说出来,求隐士方便。隐士道:“妖魔方才假我愚你,被我说破,恨我回去。这方才难行。你且到他洞前吵闹,我自有一个老师父神通广大,待我请他来解救你师弟子,取了经担马垛前行。”行者拜谢辞去,依着灵虚之言,在洞前吵闹。妖魔只是闭着洞门。
行者无奈,变了个萤火虫儿飞入洞中,寻到洞傍谷内。见三藏与八戒被妖魔捆着,乃飞到三藏耳边道:“师父,你取经回去,原无灾难,今日何故被妖捆缚?”三藏知是行者声音,乃道:“悟空,我也知是你与女妖战斗。我在傍偷看了一眼。我本无心,那女色误入眼来,便入了这魔难。想要解此愆尤魔难,须是劳你再上灵山,求那位菩萨来度脱。”行者道:“师父放心。徒弟顷刻就上灵山寻救去来也。只是八戒、沙增何以遭此?”三藏道:“必然也是眼观之过。”八戒听得三藏说话,似与行者平日交谈。乃道:“猴王,快弄个机变救我们。若救得出去,以后再不敢把眼作过也!”行者乃飞近他耳道:“呆子,你既知改,难道你往日没有个变化神通,还老实与妖魔捆着。”行者只这一句,提动八戒。那八戒自悔眼过之非,果然那老实大开,也动了一个机变神通。要知八戒神通,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无总批]